“立不立巴雅尔并不重要,可是大汗明明知道下面争得厉害,却始终没有立世子,贵族们心里能安么?”者别抬起头来直直地看着大汗,“不立有才能的世子,我们黄金家族作为草原各部的盟主,还能传过下一代么?大汗说我们结党,就算是死罪,我们也不后悔!”大汗没有回答,也直视他的眼睛。
金帐里一时安静得令人心悸,隔了一刻,者别微微打了个寒噤,低下头去。将军们推他进来,他进来前也已经下了很大的决心,可是这一刻不知怎么,他还是觉得心里有些虚了。
“者别,你心里认为什么样的人才是我们草原的君主?”大汗轻声问。
者别愣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
“像那钦汗王、像始祖、还是像我的父亲呢?”大汗起身踱着步,“者别,其实你不知道,包括外面的汗王和将军们,你们都不知道。戎族需要一个从来不曾有过的君王,其实我心里所想的,是中原成朝开国皇帝成宗泓那样的人。他要能在一个混乱的时代举起旗帜,让千千万万的人都追随他,觉得他所做的才是对的。他要有山羊一样的仁慈,这样他才能爱草原上的所有人;他要有狮子般的勇气,这样他才不会退缩;他还要有狼一样的愤怒,这样他才能咬牙切齿地完成一件伟大的功业。”大汗轻轻叹了一口气:“可是我的儿子们,都不是这样的人。他们是套着铁链长大的鹰啊,飞不起多高的。年纪大的四个个个都不适合当大汗,哪怕要说当个英雄,他们都还差得太远。而且如果我现在立下新的世子,就一切平安了么?矛头还是对着新的世子,然后还是争斗。岱钦和吉达能在我面前动刀,将来我死了,他们就能带着武士你杀我我杀你。偏偏你们都不懂这个,还要彼此结这个窝棚,将来你这个窝棚会不会是个小部落啊?长子部?还有三子部?”
“我……”者别呆在那里。
“好了,不必说什么了,”大汗摆了摆手,“我很累了,要休息。他们推你进来,还有什么事么?”
者别犹豫了一下:“我和巴坦还有英罕几个人商量了一下,大家觉得……”
“觉得什么?”
“大家觉得,如果真的只是人质,诸家王子免不得争斗,那么实在不行,也请大汗保全大王子或三王子。让二王子或四王子去吧。”者别的声音低落下去。
大汗一字一顿,牙齿间有如咬着钢铁,“西越的使节就要来了,都是我的儿子,他选中谁,就是谁!为了黄金家族,我什么都可以牺牲掉!”
者别走到帐篷口,听见后面大汗低低的声音:“滚!”
夜深,帐篷外已经很凉了。
帐篷里是暖洋洋的,火盆上摆着铜甑,乳白色的羊汤咕嘟嘟地沸着,腥膻的肉香飘得四处都是。年轻武士把着火钩子拨开炭火,细细的火星飘起来,旁边的人撮唇一吹,纷纷乱乱地一闪而灭。
吹火的人抽了抽鼻子:“成了!”他叉起一条鲜嫩的羊肉,吹吹就塞进嘴里,惬意地大嚼起来,又旋开白铜酒罐,猛地灌了一口,仿佛从心肺里狠狠地吹出一口辣气来,拍着膝盖叫了声好:“这才算地道的辣羊杂,辣料不够,怎么烧也是索然无味!”他挽起宽大的袍袖,又拿小刀在汤里拨弄,捞起整个羊肾。这时他才想起炖汤的同伴来,就冲年轻武士努了努嘴,示意他也动手:“苏日特,自己动手。”吹火的是个年轻俊朗的中原文士,二十多岁,黑帻广袖,看上去是儒雅温文的人物。
苏日特也扎了一小刀肉,慢慢地嚼着,好奇地打量对面的文士。他是巴雅尔的伴当,巴雅尔最信得过的几个人之一,被派来随侍这位中原来的尊贵客人。
中原的行商苏日特见过不止一次,多半是些虚胖的人,他们蓄着整齐的胡须,远看去倒像抹上的两撇墨迹,见了贵族们常常在皮肉外浮起一层笑,见了普通的牧民却把脸板起来,三角形的眼睛斜斜地看过去,背负双手腆着鼓囊囊的小肚子。有些人腰间配有华贵的细剑,可是骑马跑上十几里路就累得牛喘。他们也不喜欢戎族的饮食,往往随身带着厨师、甜酒和腌菜腌肉。
不过这个文弱的年轻人却是全然两样。他能喝草原的烈酒,唱牧人们喜欢的歌谣,一掀袍子就能上马,虽然不佩剑,可是两道斜飞起来的眉宇仿佛比剑还利。
巴雅尔直到深夜还没回来,文士要吃统万城里有名的辣羊杂,嫌仆女们调得不够辣,就和苏日特在帐篷里架起铜甑,自己点火烧汤,大包大包的辣料香料扔进去。
羊肉入口仿佛化了一样,那股辛辣的味道却仿佛小刀在嘴里刮着,苏日特的鼻尖上很快就沁出细汗。
“怎么样?”文士递过酒罐,“喝酒,一定要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