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快去吧。”魏厚春在青年武士的肩上轻轻的拍了拍。
一滴泪水从青年武士大大的眼眶中流淌出来。他从马兜内取出只灰色的布袋,一步步走向谢同。三个草上飞策马从他身边绕过,与先前的骑士一道将谢同围住,隔离开了所有的马家护卫。
瞧着那些高如山岳,目光冷峻的武士,谢同脸色苍白。他知道这次逃不过去了,手掌瘫软,花生一颗颗掉落在石板路上,又弹起来。那个青年武士每走近一步,他手上布袋中的嗡嗡声就越响,谢同闭上了眼睛。他太记得这个年轻人了。
多年前,砺锋号的势力还没有如日中天,那时朝廷征兵开边,马家为了讨好征兵的副将,派谢同亲自协助。大个子和他的哥哥在山中采石场劳作,谢同照“兄弟之家,征一入伍”的规矩点了他哥哥的名。兄弟俩微薄的薪酬都花到老父亲的药罐子里了,弟弟年幼,肩不能扛,在山里打些杂工,当兄长的一人撑着整个家庭的希望。大夫吩咐过,老人家一天都不能停药,停就是死。弟弟去吗?弟弟才十岁。当兄长的只能跑了。他们生长在大山里,对阴山的杂道僻径了如指掌,哥哥下了决心要跑,谁能追得上?谢同却追了。搜捕了整整十天,人影都看不到,谢同眼睛一转,定下毒计。
那天清晨,打鸣的公鸡叫得特别响,山间晨雾正浓。搜山的大汉们手持火把闯入了大个子家,将躺在床上残喘的老人拖下地来,硬生给他穿戴几十斤的重甲,强搀着他一步步下山。尖细的童音在山林间哭喊,只有十岁的孩子,穿着常年打补的薄衣跟在队伍后面求饶,换来的是皮鞭抽碎了那唯一的一件褂子,血道交织在他瘦骨零丁的躯体上。
那个疯虎一样的兄长从山林里扑出来时,第一拳就击碎了谢同的鼻梁。
老人咳着血只吐出两个字,儿啊,就溘然长逝了。他干瘦的细小身子罩在宽大的,闪耀着乌金光彩的甲胄里,只留下一张骷髅般的脸露在头盔外面。
大个子记得他的兄长在那群大汉间挥舞铁拳时的呼嚎,那是他在叱责命运的不公吧?独力的反抗终于被解除,作为对那些抗拒者的警告,哥哥被麻绳绑在高杆上暴晒了三日。他居然没有死!顽强的生命力在弟弟不分昼夜的注视中抵抗。第四天上,塌鼻梁的谢同微笑着将哥哥放下来了。他给哥哥头上套入一只灰色的布袋,那里面有许多吸血的叫不上名字的毒虫。
哥哥的身躯跪在地上不住颤抖,脑袋像要和脖子分家般挣扎,谢同只是将袋口扎得更紧,更紧。血水喷在袋面上,模糊了弟弟的眼,他记得最后哥哥仿佛在呼唤自己,可是那个模糊的声音刚叫出来,就被某种动物钻入了嘴里,只剩下呜呜声。挣扎越来越微弱,吸吮血肉的声音越来越顺畅。谢同转过头,微笑着看向弟弟。
大个子在太阳下全身冰凉,他拼死咬在捉住他的男人手背上,啃下了整块的血肉。男人痛苦的嚎叫着松开手。他跑啊跑,背后的人们越追越近,他感觉死亡就要来临,围观者没有一个有胆子出来救人,他们面前是马家如狼似虎的武士。在周围老百姓愤怒的斥责和追兵的冷笑中,大个子猛然撞到一个人的怀里。
他抬头,魏厚春带着仆仆风尘立在他面前,将他抱住。
“魏厚春,你不是在外边当佣兵吗?回来做什么?快放开他!”谢同停住脚,压抑着恼怒。
“家里都死了两个了,留个种吧。”魏厚春微微的叹息,无数的砺锋号贱民跟随在他身后,他们的头顶是太阳。
泪水像崩溃的洪潮涌出眼眶,大个子一步又一步的靠近仇人。从那天开始,他有了自己的信仰,他要用一生跟随这个男人。到今天,他知道,自己的决定没有错,魏厚春的承诺,从没有一次不曾兑现。
“睁开你的狗眼。”盛怒使黑脸的青年武士的呼吸失去节奏,胸膛像充满气的皮囊迅速起伏,不知何时就要炸开。
谢同没有睁眼,他回想起自己的年轻时光。那时他在魔鬼的指尖跳舞,于暗夜之火和斧光刀影中享受生命。桀骜的灵魂是从自己初为人父那刻觉醒了吧?回头去看,魔鬼似乎正站在远方嘲笑,一河散发着酷热的熔岩断绝了来路,骷髅在岩浆内伸出手来抓他。晚了,这是条没有退路的绝径,退路在年轻的时候被自己亲手斩断。
两根手指钢钳般凝在谢同面前,大个子要挖出那对走狗的眼珠子。
一条佝偻的灰影从东街跑来,打更老头跌跌撞撞的贴着一带屋檐狂奔,他伸出手指着远方,却因为肺部抽搐而咳嗽不已。涨红了脸的老头索性不再说话,合身撞碎了临街店铺的木门,顾不得伤痛,躲到角落里蜷起身子。
雷声,只能是雷声才能让长街如此凄清。来自东街的远方,罩在黑暗之中,像大地深处的呼吸。一杆冥白色的旗帜在高杆上飘扬,赤红的奔马拓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