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瞬间一个大浪已然逼到近旁,却忽然缓和了来势,就在原地像堵翡翠墙般,一尺一尺眼看着高了起来,荫蔽了日光。
“阿爹,阿爹呀!”阿兰尖锐的童音嘶喊着,扑向她那面若死灰的父亲。一拽之下,父亲回了神,满脸纵横的泪,嚅动枯敝的唇,像要向她说什么。就在那时,已有二三人高的恶浪劈头坍下,掩去父亲的脸容。阿兰眼前一白,耳中轰然鸣响。
不知过了多久,当她再睁开眼时,才知道原来人已被浪拍入海里丈把深,仰头看去,浊绿的海面犹如另一个世界的天空,采珠船的残骸四散沉落。一个巨大的影子自海底直纵上来,打阿兰身边擦过,泼喇跃出水面,又重重砸下,潜入黑暗深处。在水沫与乱流中,阿兰还是看清了那影子。那是比采珠船更长的鲛鲨,没有鳞片,铁灰的皮色在海水中泛出青光。
旋即又是“砰”地一声,一样什么东西从高处跌落水中,在阿兰面前沉落。
那东西转了一个面,阿兰几乎要在水中尖叫出声。
那分明是父亲,人却只剩了上半个。
小小的她猛蹿过去,死命拽住父亲下沉的尸身,拖着薄红的血雾向海面游去。身后隐约感到水流推涌,想是鲛鲨嗅知血气,又自海底追袭上来。她咬住牙回头一看,远远地竟有三条!水流愈发紊乱狂暴,那些嗜血的海中巨兽逼近了。惊惧绝望的泪自眼内泉涌而出,流散在海水中,了然无痕,体内那一点温暖似乎也跟着流散了。
她终于浮出海面,喘息不定,却也再无路可去了。天与海广漠浩大,四顾茫茫。无可凭依,无可攀附。
抱紧父亲的尸身,她阖上了眼睛。
四下的暗流却逐渐平伏。
阿兰惊疑睁眼,良久,方鼓了鼓气,将头埋入水中。沉青的深杳之处,有一团荡漾的白光。一个女子出现在面前,正伸出一手,阻挡五六尾鲛鲨去路。那些凶猛的鲛鲨被女子手中白光慑服,畏缩不前,片刻便各自悻悻散去。海中渐渐平定如初,木块与衣物残片旋绕着徐徐沉落。
阿兰这才觉察,原来她已经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手足战抖,揽着父亲的左臂僵死不能稍动。她放弃挣扎,再度阖眼,绵软的躯体直沉下去。
一时间阿兰恍惚还是躺在采珠船船底,刚刚自深甜的睡眠中醒觉。闭目不看,敛耳不听,却还是清晰感觉身下碎浪起伏,扑面阳光温煦。然而立刻,皮肉破损的疼痛,筋骨劳顿的酸痛,脑仁隐胀的郁痛,也都渐次苏醒过来。
她蹙紧眉头,张开了眼睛。
面前是一望无际的海,与一道铁灰的鱼脊,竖着旗帜般的背鳍。阿兰惊觉自己竟是骑在鲛鲨的背上,而那鲛鲨正要向水中潜去!她想逃开,却被腰间的一双手紧紧揽住,顿时尖喊挣扎起来,呛了一口水。片刻,鲛鲨又浮上海面,阿兰才稍为镇定,低头看去,那双自背后拥着她的手,手指间却不似刚才那些女子一般有着晶蓝明透的蹼膜,而是层黑色的薄膜。
她不是刚才那投珍珠救她的女子!
日光下,阿兰方才看清了她。
她完全不象刚才见到的那些女子,她记得那些女子的模样——尖薄的耳,湿滑肌肤,湛青卷发,湛青的眼里只有乌珠,不见眼白。面前的女子和自己一样,乌发黑目,只是头上戴着一个薄薄的透明的水晶罩一样的东西,一头如云秀发盘在脑后,轻罗衫裙下露出两条纤美的腿,她的脚上则是两片巨大的蹼,随着水花泼溅怡然摇摆。阿兰不由心惊不已。
她已然明白,父亲叫她下海去寻的那些女子原来不是人。可眼前的女子,究竟又是什么?
那女子见阿兰回头,便指指前方。前方的海平线上,隐约有一抹灰淡影子。陆地不远了。
鲛鲨一起一伏地游着。阿兰的心里一片空茫,不是一无所思,却又不敢深思,只是掉下泪来,打在鲛鲨背脊上连个印子也没有。
如此过了一个多时辰,距岸还有三五里,水浅了,鲛鲨不能再向前。那女子打身后取出一个包袱,替阿兰缚在身上。包袱皮浅蓝轻碧,说不上究竟是什么颜色,却是绝薄,包袱里累累明珠约有七八捧之数,白昼中依然透出夺人华光。女子牵过阿兰的手,以手指在她手心上书写,指尖所触之处轻滑无比,阿兰感到微痒,笑了起来。
她不识字,想到自己不知道女子在她手心里写的是什么,她的心中一阵惆怅。
女子望着她,目光中满是温柔,好似母亲,又象是姐姐一般。
阿兰看着她,知道将要和她分别了,不知怎么,心中万分不舍,竟然紧紧的握住了女子的纤长手指,不肯分开。
女子的手上似有一层薄膜,滑软无比,她很容易的便抽出了手,轻轻一推,将阿兰推落鲨背,手指海岸,似是要她回家去。
阿兰露出水面,回首张望。女子骑在鲛鲨背上,碧波中身影若隐若现,无有言语,想来亦不能言语,只是用一双剪水双瞳静静的望着阿兰。
阿兰握紧胸前横捆的包袱带子,向陆地游去,再也不敢回头。她生怕一回头,便再也不忍离开。
“就这么多?”官兵中头领模样的一个,将手探入盛着珍珠的木桶中,抓起一把。
“回大人,就这么多……”里长战战兢兢答道。
头领抽回手,从指甲缝里弹掉一颗细如米粒的珍珠。“这也叫珍珠?沙子也比这大!”他从虬髯胡子里环视周围的村民,大喝:“你们这些耍奸偷懒的刁民!”
里长佝偻着答话:“回大人,今年飓风多,惊扰了珠蚌,珠都养不大。咱们的男丁日夜下海,一点一滴才攒到这么些。咱村往年的贡珠都是上好的,看在咱们一贯……”
头领一脚飞起,把木桶往里长脸上踹去,珠子哗啦散了一地。“把人都带走!”
远处的小山上,刚刚登岸不久的慕容远山正站在那里,向这边遥望。
一个女子快步来到了他的身边,眼中闪过关切之色。
慕容远山低声问道:“这是收贡珠的么?”
“是的。官兵正在那村子里捉人,看架势怕是要烧屋子呢。”女子回答,“你们大成国的官兵,对待百姓的手段,比我们东瀛似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呢。”
听了她不无讥讽之意的话,慕容远山恨恨的哼了一声。
“大成的江山社稷,就是坏在这班狗才之手。”
她平静的看着那些如狼似虎的官兵和如同待宰羔羊一般的村民,说道:“要是公子看不下眼,我便去救他们,不劳公子动手。”
遥遥地,山脚村子里起了喧哗骚动,“且再看看。”慕容远山轻声说着,坐了下来,闭上了双眼,似是要养神一般,但他的手,却缓缓的按住了腰间的剑柄。
一道小小的身影冲进村口,拦阻在官兵与一名妇人之间,黝黑的脸孔却是倔强:“不要锁我阿妈!”
不待官兵发作,妇人猛地从尘沙与渔网中支起身体,将孩子一把拦到身后:“阿兰,快跑!去找你老舅,不要回来!”
阿兰却不动,自顾解下身后包袱,掏出一把珍珠,举给那官兵看:“你看,这不是珠?”
那些逃散着的、追逐着的、哀泣着的、呵斥着的人们,忽然都忘却了自己原先在做着什么。他们的神魂都被夺去了。
珠子并不硕大,亦非金黄、鸽绿、缁黑等珍奇之色,只是难得匀净圆润。可是,暮晚天色里,那一捧珍珠益发光彩照人,竟在地面上投下了阿兰的淡薄影子。
夜明海珠,千金不易。
可是这孩子单只手里就是满满一把,那包袱里的,又抵得多少?
官兵头领排众走上前,摊开巴掌,阿兰便将满把珍珠悉数放进他手里。头领那呆滞的脸被珠光照亮了。片刻,他终于醒过神,眨巴着眼,嘿嘿笑起来:“兄弟们,你们看见了没有?”
“校尉爷,咱们可什么都没看见。”
阿兰听在心里,身子猛地打了个寒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