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世的武汉三镇中,汉水改道入长江之前,汉口镇还只是一片芦洲。而汉阳武昌隔江相望,汉阳府的作用主要在于商贸,而武昌府却是军事要地。尽管襄阳和荆州名声亦是赫赫,但在明初定湖广首府的时候,最终还是沿袭元朝的行省设定,选了武昌为布政司治所。除却江夏县、武昌府这两处衙门之外,武昌府城内,尚有布政司、按察司、都指挥使司这三司,再加上巡抚衙门,巡按御史理事的察院,林林总总好几套班子。
这其中,位于武昌府察院街的察院,地位最为超然。巡按御史直接向都察院负责,不受任何其他衙门辖制,只有巡抚因为都挂着都察院的宪职,行文之中可以请巡按御史配合自己的某项工作,其他衙门若是行文,巡按御史不乐意的话根本就用不着搭理。奈何这样风光无限的官职,只有区区七品,而且一旦你在任上得意过了头,日后万一从都察院中调出来,别人一打压,前程便立刻堪忧。因此,无数都察院巡按御史的前辈们总结出了一大经验。
那就是,背靠大树好乘凉!每一个御史身后,大多站着一位朝中大佬的影子。
而现如今湖广巡按御史雷稽古雷青天,无疑便拥有最强硬的后台,当今首辅高拱高新郑!因为彼此都是强硬而大刀阔斧的性格,雷稽古对高拱慧眼识珠提拔自己当然感激得很,而且他此前在湖广两道奏疏参劾了二三十人,高拱全都大笔一挥加以严办,这更是让他对这位首辅充满了敬佩。如今刚刚从襄阳府赶回来的他当着来客的面翻阅着案头卷宗,最后才抬起头来。
“如此耸人听闻的大案要案,汉阳县令既然为了政绩,有心压下,不能秉公处断,本宪自当出面,还死难者一个公道!”
“侍御果然不愧青天之名,元翁若当初力排众议,让侍御第二次巡按湖广,果然英明。惟愿雷侍御此行马到成功。”
来客不到五十,人有些消瘦,两只眼睛一大一小,那只小眼睛常常眯着,看上去就仿若眇目一般。他坐在椅子上,脊背挺得笔直,和雷稽古笑谈一阵子,这才起身告退。等出门之后,小厮牵来马匹,他矫健地一跃而上,可没走多远,他就仿佛有所察觉地往后头看了一眼,嘴角露出了一丝哂然冷笑。
这武昌城内,竟然有人跟踪他?
他当即低声吩咐道:“阿旺,去后头看看,是哪里不长眼睛的蟊贼。”
“是,邵爷。”
当人回到客栈房间之中,手里捧了一盏茶安安稳稳坐下没多久,刚刚应声而去的阿旺就揪了一个畏畏缩缩的汉子进来,一把将人丢在了地上,拱了拱手说:“邵爷,就是此人。据他说,是汉口镇上新安街鲍二老爷的人,听说雷瘟神……不,是雷侍御从襄阳回来了,心头慌张,所以到察院来打探,看到邵爷出来,就盯梢在后,打算探明白邵爷的身份后回家向主人禀告。”
那地上的汉子听到那随从一口一个邵爷,忍不住偷瞥座上人的形貌,可一对上那双大小眼射出来的凛冽寒光,他却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慌忙低下了头。果然,不过片刻功夫,他就听到上首传来了一个不咸不淡的声音:“想打听我是谁?哪不妨明着来问,我还没打算瞒人。回去告诉你的主人,老夫丹阳邵芳,人称丹阳大侠,此次只是到湖广来访友,至于去见雷侍御,乃是代首揆高阁老送个信,不日就走。”
当这样一个消息送到鲍二老爷面前的时候,某人差点没咬到舌头。奈何他找到客栈却扑了个空,只能一面自己在这等,一面让人去汉阳县衙和巡抚衙门打探,可那两边都还没得到消息,汪孚林却总算是回来了。迎上前去的鲍二老爷一把抓住汪孚林的双臂,用极低的声音说:“我派人去盯着雷侍御,却发现丹阳邵大侠刚从雷瘟神那出来,此人声称是代首揆高阁老送信,哪有这么巧,肯定有问题!”
上次才见过新昌吕公子,这次又要对上丹阳邵大侠?
汪孚林虽说预想到那位巡按御史雷稽古只怕是受人撺掇,可撺掇的人竟然如此高端大气上档次,他仍不免暗自咂舌。
只不过,在已经显然乱了方寸的鲍二老爷面前,他却着力安慰道:“二老爷你不用太担心,要知道,元辅高阁老那是日理万机的人,怎会分神去管小小一个汉口镇的码头之争?如果真的是这位丹阳邵大侠撺掇那位雷侍御,肯定是他别有所图,这才打着元辅的名义兴风作浪。说不定,洞庭帮那边突然有如此底气,选择了如此时机,便是邵芳撺掇的。”
他信口开河地随便下了个判断,鲍二老爷却立刻当真了,当即失声轻呼道:“确实很可能!湖广商帮不过是卖些粮食木材之类的货物,哪比得上咱们徽商的家业,平时就有挑衅也是小规模的,之前那样的械斗还是第一次!那可怎么办,就算邵芳是狐假虎威,可既然他是雷侍御的座上客,谁还敢咬他?周县尊如若知道,兴许也要打退堂鼓。而且,又抓不到邵芳在背后撺掇的证据。”
“这事我来办。”汪孚林见鲍二老爷竟然信了,他顿时有点措手不及,难道这种事也能被自己的乌鸦嘴说中?他有些苦恼地揉了揉眉心,最终不得不决定硬着头皮一条道走到黑,横竖现如今要退出也晚了。
“这样,既然那个邵芳大喇喇直接报出了来历,那你也不用藏着掖着了,直接把苦主全都叫上,明天一早到汉阳县衙去告状。记住,声势要大,哭声要惨,其他的事,你什么都别管,除了那个鲍舒城之外,把那个盯梢过邵芳的人也给我,再给我几个熟悉汉口汉阳武昌三地的人。另外,新安码头其他两家经管的人,你也去打个招呼,我想拜会一下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