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苏氏绝非喜欢在人后说谁不是的性子,这天晚上伺候大醉的丈夫上床躺下之后,她实在忍不住心头怒火,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叶明月和小北的居处。见她们俩起身相迎,一旁的高几上赫然摆着一卷书,她搀扶起要行礼的两人,好奇地上前拿过一看,却发现是一卷扬州府志,登时啧啧称奇。然而,她今天来并不是为了探究两人闲暇之余有什么喜好,而是为了一泄心头郁闷。
有些话她不好对儿子说,更不能对媳妇说,反倒是叶明月和小北虽是客人,连日相处中她找到了从前堂妹苏夫人的影子,不觉吐出了那股怨愤。
“老爷做官向来都是谨小慎微,不攀附上峰,不阿谀权贵,从前和高阁老半点瓜葛都没有,可高阁老无巧不巧写了一封奏疏举荐老爷,还没来得及上奏就罢相了,现如今还派人来让老爷小心,这简直太坑人了!”
白天高拱罢相的消息须臾之间传得满城风雨,说什么的都有,叶明月和小北又怎会不知道?尤其是小北,一方面因为邵芳的缘故而有些讨厌借人上位的高拱,另一方面又因为父亲得以平反昭雪官复原职,而对高拱颇有些感激。可这心情还没完全调整过来,高拱就已经被罢相了,她着实觉得朝廷实在是个太危险的地方,幸好如今叶钧耀升任徽宁道,而不是回朝任官。
此时此刻,听到苏氏说顾廷贞竟是无端被牵连了进去,姊妹俩全都吃了一惊。细细一追问,叶明月立刻问道:“姨母,真是高阁老派人来知会姨父的?”
“怎么不是?这是来人明白告诉老爷的,老爷晚上回来就借酒消愁,要不是醉了之后吐真言,我还问不出来!难怪之前常有人说高阁老霸道,这真的是太霸道了,早些日子老爷被那个巡盐御史压制的时候,怎么没看到他出来帮老爷,现在却突然传出这消息,老爷若真是被坑了,还没处找理去!”
小北见叶明月顿时陷入了沉思,她忍不住低声嘟囔道:“信使只不过自称是高家的而已。高阁老都是被勒令即日离京的人,自顾尚且不暇,就算要送信出来,顶多来得及给从前重用过的心腹,他举荐姨父的事情八字还没一撇呢,这时候拿出来说不是恩惠,而是得罪人,他就那么傻?”
声音虽轻,可苏氏就在旁边,当然听得清清楚楚,忍不住心里一跳。事情来得突然,丈夫一下子被气得狠了,自己又何尝不是七窍生烟?可细细一想,还真的是这个道理,若是高拱还在位,事情又成了,拿着此事来说,老爷不说感恩戴德,心里总会记着这份人情,如今根本就没成,只不过是写了一份奏疏,当成没这回事隐藏下来不好吗,干嘛要此地无银三百两似的拿来说?难不成还指望老爷因此惦记这情分,为其说话?可有这个心没这个力量没这个胆!
叶明月却斜睨了小北一眼,笑着对苏氏说:“姨母,小北虽说只是随便猜猜,可有道是身正不怕影子斜,姨父从前和高阁老又没什么往来,这时候与其心绪不宁,还不如该做什么做什么,安之若素。横竖就像姨母说的,若真的有什么事,那位巡盐御史方才是高阁老从前的亲信,他顶在前面,姨父怎么都要靠后站。只要公务上别人挑不出差错,就算一时打压,以后也总有机会的。”
苏氏听到姊妹俩一搭一档这一番言语,心头满腔郁气顿时散去了一大半。她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因笑道:“被你们这两朵解语花一说,我这心中大石头总算放下了。也罢,这时候想多了也白搭,还不如顺其自然。”
姨甥三人说了一会儿话,苏氏便告辞离去。而这时候,叶明月也没兴致再和小北一块研究扬州府志了。她盯着小北看了好一会儿,这才认认真真地问道:“刚刚你说高拱的那些话,全都是自己想的?”
“谁被突如其来罢相之后还这么蠢,派了信使一路招摇过市给人送信?”小北挑了挑眉,脸色随即晦暗了下来,“想当初严嵩罢相,就没给父亲带过什么信,可那个严世藩却偏偏死不要脸一个劲纠缠父亲。父亲因为当年给严家送过很多礼,有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严世藩要挟手中存着和他来往的信,不得已只能维持往来。要不是后来被抄检出来,父亲也不会死在牢里!高拱肯定知道当年的事,又怎会这么干,再说姑父又和他不熟,根本就没关系!”
原来是想起了当年胡宗宪的事,并不是汪孚林提醒了她……这丫头终于不再只是跳脱冲动的性子了。
叶明月轻轻舒了一口气,随即握了握那双微微有些凉意的手,轻声说道:“别想了,我们早点睡吧。”
“姐,都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觉得这话对吗?”见叶明月脸色猛地一僵,小北连忙摇头道,“我知道不该问,姐你别多想,我就是随口这么一说。我这就去睡了!”
见小北大声叫了门外丫头打水进来,三下五除二泡了脚换了衣裳,就上床往里躺了下去,叶明月只觉一颗心跳得飞快。她很清楚小北的这层心思是从何而来,也知道她经历大变之后,如今是叶家女不是胡家女,不像那些祖上蒙冤的子孙要靠朝廷昭雪来重新进入官场,因此自然会感激君恩,感激仗义执言的朝臣,小北心中更感激的,是叶家,是吕光午这样庇护过她的人,是何心隐等追随过胡宗宪的幕僚,是汪孚林这样为祭祀奔走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