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庭竹是曹国公李文忠的后裔,昔年祖上乃是国公,嘉靖的时候续封爵位却只封了侯。而就是这个临淮侯,原本也根本轮不到他。嘉靖十一年初封临淮侯的是他堂兄李性,可这位侯爷贪图享受,乐极生悲,两年后就一命呜呼,连子嗣都没有留下,爵位便落在了李庭竹的父亲李沂头上。
李沂也是袭爵两年便过世,二十一岁的李庭竹便承袭了临淮侯爵位,三年之后才二十四岁,就挂平蛮将军印出镇湖广,三十四岁提督操江,率水师抗击过倭寇,在淮安当过漕运总督,后任南京中军都督府掌印,隆庆五年接替了徐鹏举担任南京守备。要知道,这一职位几乎长久以来都是被魏国公一系把控,旁人插不得手,即便这次是因为徐鹏举废长立幼,袭爵官司打到御前,爵位给了徐邦瑞,但南京守备落在了李庭竹身上,仍是因为朝中对他的看重。
哪怕没有太过辉煌的战绩,不能和戚继光俞大猷这样出身民间的英雄相比,但从一介籍籍无名的功臣子弟走到今天,李庭竹自有过人之处。此刻一句话说得孟芳和张佳胤齐齐色变,他却从容自若地说道:“我今年已经六十了,倚老卖老说一句,此次风波,在背后挑事的人却一点行迹都不露,自然是居心叵测。烧了孟公公的产业,激起孟公公的怒火,然后抓秀才,再激起秀才们的公愤,如此两边对掐起来,不利的不止是孟公公,还有其他更多的人。”
他毫不忌讳地把这层窗户纸捅破,继而又沉声说道:“皇上登基不久,虽是首辅张阁老和冯公公精诚合作,内外都算稳当,这时候东南突然发生这种乱子,传上去让人怎么想?要查可以,但不能再和之前那样大张旗鼓,而是应该暗地追查,二位认为是不是?孟公公是怀疑有秀才暗中作祟,而张巡抚是认为有人故意挑拨士子,这些想法都没错,可没有证据,就不能结案,而且那一个自首,一个要跳河的都声称是怕被人灭口,那就很简单了。”
李庭竹顿了一顿,把手中把玩的小酒杯放在了案桌上:“杀了那个被人丢出来,只说受人指使,却问不出到底是谁指使的何四!这人坑害旧日袍泽,挑唆秀才放火,显然又对孟公公别有用心,既然什么都问不出来,留着干什么?抛出去平民愤就是!至于放火的那个秀才,以及另两个首告的,上书朝廷的时候给他们说两句好话,从轻发落。只要命人满城贴了相应处置的告示,然后安抚全城,民愤士怨就能够渐渐平息下去,追根究底就放在暗中好了!”
孟芳登时额头青筋毕露。然而,一想到深不可测的冯保,他只觉得当头一盆凉水泼下,犹豫良久,最终只是轻哼了一声,竟是表示同意了。
而张佳胤自然比孟芳更识时务得多。毕竟,他受高拱提拔,又在张居正进位首辅之后仍然坐在这个位子上受到重用,当然更不希望牵扯到某些最最麻烦的党争里头去,比如这一桩最初只仿佛像是纯粹泄愤的纵火案。故而,他对李庭竹的建议就表达了明确的意思。
“侯爷如此悲天悯人,下官自能体察,当立时知会五城兵马司以及府衙县衙,早日结案。”
上头的大佬们既然达成了初步共识,下头的官员得到上意,动作自然更快。不过一日,案子就已经有了结果,何四竟是和当初的邵芳一样,被扣上了一个妖言惑众的罪名,将上报朝廷斩立决。至于那两个被他蒙蔽的昔日袍泽,不过是充军之罪。哪怕何四当堂大叫大嚷,喊破了三人密商被人闯入的事情,却依旧于事无补,最终反而因为咆哮公堂挨了二十小板。犹如死狗一板被人拖回监房的时候,他的下裳满是鲜血,整个人竟是快虚脱了过去。
他当过胡宗宪的亲兵,也曾经陪着胡松奇下过天牢探视胡宗宪,又久在东城兵马司,深知这种用刑手段。最初被堵上嘴挨打的时候,他就知道这顿小竹板来得厉害,哪怕筋骨强健,当他被扔到那一堆烂稻草上的时候,也已经支撑不住了。他知道此时此刻若昏厥过去,只怕真的会把命送在这里,不得不横下一条心硬顶,为了不睡着,他竟把舌头咬得鲜血淋漓。就在他苦苦忍耐的时候,突然只听得牢房外头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生怕有人灭口的他最提防的就是有人对自己不利,当即竭尽全力扭头看了过去,果然看见外间站着一个有些熟悉的灰衣人影,可不是那给了自己二百两银子,出了这样一个阴毒点子的神秘人?他只觉得浑身汗毛根都立了起来,可想要叫人,偏偏舌头被咬得几乎发不出声,喉咙也是干涩难耐,用尽全力也只能迸出几个含糊不清的字眼。绝望之下,他就只见那人冲着自己冷冷一笑。
“这么好的主意,竟然能让你捅出这么大的纰漏来,真是烂泥扶不上墙!事到如今,你该死了!”
看见有人开了牢门,抬着东西朝自己走来,何四不禁吓得魂飞魄散。奈何他眼下身上手铐脚镣严严实实,又挨了板子动弹不得,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重重的袋子压在自己的脊背上。等醒悟到那是沙袋,他已经连一声都哼不出来了。等一个又一个重重的沙袋压在身上,他更觉得整个人连呼吸都困难,眼神恍惚之中,只瞧见之前说话的那人似笑非笑看着他,竟是笃定他绝熬不过这一关。果然,他只苦苦支撑了一小会,就感到眼前发黑,心里早已悔透了。
早知今日会被人弃若敝屣,何苦因为贪图那银子就一时昏头?
那灰衣人眼看何四断气,动手的狱卒又保证绝对不留任何痕迹,这才出了牢房,悄然从应天府衙后门出来上马,在金陵城中犹如自家后院一样兜兜转转一大圈,最终坐骑也换了,衣衫也换成了青衣小帽,这才来到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府邸前门,不是别处,恰是南京守备太监府。
此人提着袍子匆匆上了台阶,笑着与进进出出的人打了招呼,等穿过几道门,进入一座精致的小院时,他就只见院子中央正有个锦袍中年人站在那儿,若有所思看着一株已经完全绽放的桂花。
他连忙快步走上前去,恭恭敬敬地垂手叫道:“七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