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岳光和周遭几个军士为之大怒,上前就要把人按跪在地上,李如松却笑了起来。
“果然有点意思。”但笑过之后,他就好整以暇地往太师椅上一靠,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叫小罕?胆子倒是不小。只不过,有胆色不怕死的人,这天底下多了。就凭你们兄弟刚刚闹腾出来的这么一出猴子戏,是死是活就只在我转念之间。说吧,如若之前你弟弟侥幸逃出马场,外头又真的起了骚动,你打算如何?是带着这些古勒寨中的人逃出去?还是打算趁机多杀几个辽东的将士?”
“我没想逃!广宁城中都是兵,李大帅又治军那么严,就算大家分散逃,也绝对没有一个人能逃出去。至于杀人,辽东兵强马壮,我们这些没有兵器,又只有这点大的,根本不可能是对手。”
小罕一边说,一边调整站立的位置,同时活动了一下刚刚被踹了一脚后极其疼痛的膝弯。见李如松显然对自己的第一句话有些意外,他这才镇定自若地继续说道:“我们都是古勒寨幸存的遗民,落到现在的下场,不能怪别人,只能怪王都督非要和李大帅对着干。我只是想借着今天的机会一见大人,恳求大人禀报李大帅,希望能够减轻十岁以下孩童的劳役,让他们能够填饱肚子,能够活下来。”
相比刚刚小齐以及其他女真少年的汉话,小罕的汉话显然要说得流利一些,但有些字眼听着还是有些别扭,但这话里的意思,没有人会听不懂。
果然不出他的猜测,闹这么大只是为了见上李如松一面!
而汪孚林眼睛审视着人,脑子则在思量李如松之前让岳光带人来见时的要求,心下越发觉得这位李大公子用一条会汉话的标准,便给那些女真少年俘虏划了一条分界线——大明对女真一向都封锁得很厉害,底层的女真平民、奴隶甚至于一些将领和军官的子弟,大多肯定是不会懂得汉话的,能够听说的少年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部落重要人士的子侄,又或者是有汉人血统,跟着父母学过汉话的。而再加上让他们自述才能,甄别起来就更容易了。
而眼前这个女真少年,显然便是颇有脑子的那种人,借着弟弟这样大闹一场,成功见到李如松,虽然不像其他人那样说跪就跪,恭顺臣服,却在言谈之间表现出了更多的见识,最后提出了一个不那么离谱的要求。但即便如此,冒的风险仍然非同小可,毕竟一个不好就肯定没命了。而且,这个少年真正的目的,却还值得商榷,他可不觉得此人会为了那些小孩子豁出命。
“让他们活下来?这么说来,代价就是你兄弟二人的命?”
小罕的脸色明显苍白了一下,但最后还是咬咬牙说:“那我也只能认命,但希望大人能放过我弟弟,他只有十岁,什么都不懂,都是听我的。但他会驯马,还会很多别的事情。古勒寨周边那些山,他闭着眼睛都能走出来,山间哪些果子和蘑菇有毒,哪些能够食用,哪些地方能够猎到毛皮,却没有凶狠的野兽,哪些地方的部落很友好,哪些地方却嗜杀,他都知道。如果大公子能够饶过他的性命,他可以一辈子为大人做牛做马。”
听到这里,李如松终于再次笑了起来。端详着这个依旧没有下跪的半大少年,他瞥见汪孚林仿佛在那出神,便开口叫道:“世卿,想什么呢?”
看到这么个少年侃侃而谈,汪孚林正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最初那会儿面对功名危机,在明伦堂上面对提学大宗师谢廷杰质询侃侃而谈的情景。然而,他那时候并不是只有十四岁,两世为人的离奇经历,让他拥有远胜过这年代人的经验和阅历,可眼前这个女真少年却是货真价实就这么大,却敢想敢拼敢搏命,到底是在白山黑水之中挣扎求存的,不能轻视了少年的智慧!
正好听到李如松发问,他就笑着耸了耸肩道:“没什么,就是想起了我自己当初的事。”
这要是别人,当年险些被革功名,肯定当成很不光彩的事,一辈子讳莫如深,可汪孚林答了一句,李如松再一追问,他就笑呵呵地当着堂上众人的面说了出来。尽管满屋子连带李如松在内全都是武职,对于进学秀才那点事都不大了解,可汪孚林很会说故事,他们不禁都被他的节奏给带了进去。哪怕连汉话不算十分熟练的小罕,以及被押在最后头的小齐,也都竖起耳朵听着每一个字。
当汪孚林说到算计自己的汪秋偷鸡不成蚀把米的结局时,李如松差点没笑岔了气:“没想到世卿贤弟还有过那样窘迫的时候,只不过最终大获全胜,大快人心。只不过,你家里真有个现如今已经十三岁的儿子?”
“如假包换,这不,去年回去参加道试了,我出京到了蓟镇,又到了辽东,还不知道他考出了秀才没有。”汪孚林说到这里,眼睛迅速瞥了一眼那小罕,见他这个突然被人忽视的主角站在那里没有半点不耐烦,一副极其沉得住气的样子,他就词锋一转问道,“所以刚刚看到这个小罕当着李兄的面侃侃而谈的样子,我就想起了自己当初那点事。临危不惧侃侃而谈,你应该不是普通人吧?之前被王台押送过来的王杲,是你什么人?”
嗯?
李如松没想到汪孚林东拉西扯说了一大堆自己的事情之后,突然竟是问出了这样的问题。他的眼神一下子锋利了起来,就只见小罕连眼皮子都没眨动一下,直截了当地说道:“他是我外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