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之东,辽为首疆,天下既宁,斯必戍守。
有了开国洪武皇帝朱元璋这句话,辽东的防戍一直都是重中之重,从广宁到辽阳的这条驿路,乃是当初辽东都司往山海关驿路的一部分,又是行军进发的紧要之地,不比中原地带那些平整的官道差。如今早已过了天寒地冻的时候,即便是一年之中冬季占到半年以上的辽东,如今也已经到了最适宜外出的季节。官道两侧,田亩中时而能看到不少耕作的农人。
有李如松这位辽东总兵长公子带路,一路上所经驿站自然大开方便之门。但也不知道是汪孚林同行的缘故,又或者李家人已经知道当今首辅张居正正大刀阔斧地打算整治驿站,因而即使宿在驿城中,上下秩序井然,李如松也从不接见驿丞,以至于盘山驿、高平驿、沙岭驿的三位驿丞马屁全都拍到了马脚上。
而在汪孚林看来,辽东这些驿城和中原那些官路驿站有很大的区别,因为这些动辄都是边长四百步的城池,城内都驻扎有多寡不一的将士,充分体现出了辽东属于军管的特点。
到了辽阳前头倒数第二个驿站牛庄驿的时候,汪孚林看着小北那张来自于宿夫人的地图,一时起意去牛庄驿城的港口看一看。然而,在如今这种河流已经解冻的时节,港口却只有很少的兵卒,船只也不过三三两两。想到明初辽东仰赖海运,也不知道多少船从南直隶和太仓进发,通过海运送到辽东,再经过三岔河送到这牛庄驿,然后补给辽东各处,他不禁百感交集。
“明初的时候是海运,后来辽东屯田自给自足,海运早就停了。到了嘉靖初年,辽东田亩数已经颇为可观,但后来战事渐多,军屯要上缴的租赋又重,逃兵更多,抛荒的田亩不计其数,那时候辽东军用不足,也有人提过重新启用海运,可这又哪里是那么容易的。”李如松说起这话的时候,颇有点指点江山的大将风范,但末了却又添了一句,“多亏张部院到任辽东之后,多行善政,父亲又屡败蒙古和女真,辽东人不像从前那样朝不保夕。”
汪孚林知道李如松前头半截并没有任何问题,可后头称赞张学颜的话却像是故意说给他听的,因此他也只打了个哈哈。
比起欧洲人此前此后大航海的热情,如今的大明朝廷着实称得上保守。因为隆庆开海,商船终于得以光明正大地远洋海上,前往南洋西洋甚至偷偷摸摸去倭国乃至朝鲜进行海贸,可官府那曾经的宝船厂却早已经荒废了,就连海运漕粮也因为上次倾覆而彻底叫停。
在方圆一千五百步的牛庄驿城,众人只停留了一夜,接下来则于海州卫城少歇,又经过鞍山驿前行一日半,便是辽东都司所在的辽阳。这里曾经是洪武初年整个辽东的最高权力机构,但随着辽东总兵、辽东巡抚设在广宁,尽管辽阳仍是一等一的重镇,又是整个辽东最繁华的地方,但昔日在辽东曾经位于最高序列的都指挥使,大多成为了武将的加衔,如今辽东挂着都指挥使一职的将领,甚至不止一个,分守辽阳副总兵曹簋就是其中一人。
曹簋深得李成梁器重,短短四五年间,升官犹如坐火箭,从守备、游击、参将一路直擢副总兵,已经是寻常军官一辈子都达不到的高度。他是李成梁的老部下,也深受辽东巡抚张学颜保举嘉奖。此前打古勒寨时,身为参将的他奉李成梁之命诱敌深入一举建功,王杲从古勒寨逃走之后卷土重来,又是他严阵以待一举将敌人击溃,所以这副总兵虽提拔起来不到数月,可谓是坐得稳当。
可这一天,他竟是亲自出城迎接李如松,一见到人别说半点架子,竟是口口声声大公子,犹如家将。
李如松发现汪孚林早就躲到后面去了,愣了一愣之后,也没把人叫上来。因为这一路相谈甚欢,他自认为算是差不多把汪孚林的秉性等等都给摸了个透彻,想着只要回头送汪孚林出辽东时再送上一份厚礼,这位很会来事的汪小官人绝对不会多事。当下他也就没有计较曹簋这样卑躬屈膝的举动,但少不得提醒人,随行的还有一个去年登科的三甲传胪,说话做事都留意些。
而此曹副总兵嘴上答应,心里却不以为然。朝廷虽说掌握生杀大权,但却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师,在这辽东镇,李成梁便是大半个土皇帝,就是张学颜也得靠李成梁指挥将士打仗,区区一个新进士能有什么幺蛾子?就算有,辽东上下所有文官也一定会同仇敌忾,把事情摁下来。
否则打起仗来,就连文官亦是朝不保夕,时时担心受到牵累,哪像现在这样跟着李成梁混战功来得舒心惬意?
得知李如松只在辽阳逗留一日,曹簋有些意外,但想到之后人家回程的时候一定也会经过辽阳,他也就释然了。令亲兵把众人一一安顿送往客房安歇之后,只剩下自己和李如松单独两人时,他方才立刻说道:“大公子来得正好,刚刚从抚顺送来的消息,说是王杲的长子阿台露出行踪,他正在招纳其父旧部,是否要卑职整调兵马,再端一次他的老巢?”
“暂时先看看,建州左右卫那么多比他年长,有人有马有刀枪的族酋,就看着他这个毛头小子胡闹?王杲没了,正是取而代之的时候,让他们自己去窝里斗。父亲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仗要一点一点打,骨头要一点一点啃,这才有滋味。一下子把一辈子的仗都打完了,你下半辈子干嘛,躺在床上搂着媳妇睡觉?还是说,你这个副总兵打算再立点功,换个地方去当总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