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凉水兜头浇下,悠悠醒转的游七看清楚四面八方竟是多了不少仆役,顿时意识到主人今日是摆明了要杀一儆百。果然,下一刻,他只觉得本来就已经好像不是自己的屁股上又传来了一记比之前更加猛烈的痛觉,等两三下过后,他这才悚然察觉到,这竹棍竟好像是又泡过了盐水。
而在外人看来,此番不过是五六下过后,游七原本就已经伤痕累累的光腚上已经完全找不到一块好肉,而那竹棍已经渐渐集中在了大腿上,片刻之后就已从红肿到青紫,最终又是皮开肉绽。
打折了一根细竹棍,游七晕过去四次,直到完全气息奄奄,张居正这才令人罢手。而暗中默数的汪孚林已经是数到了九十七下,险险破百。饶是他不比张家这几个没见过如此残酷景象的初哥,也忍不住暗自凛然。
自从隆庆二年以来,廷杖这种事物就暂时销声匿迹了,可官府有笞刑杖刑,东厂和锦衣卫审问犯人也不可能断了这种肉刑,至于如今这种权贵家法,那就更加不可能禁止了。想想到时候张居正夺情风波真的发酵,锦衣卫和东厂尘封多年的廷杖技艺,恐怕又要重新进入人们的记忆了。
“把游七送去医馆,付足诊金药钱。从今往后,将游七一家人全数开革出府,若再传出妄图以张家人自居,立时拿帖子送顺天府论处!”
还剩下一丁点意识的游七听到这话,登时心中发急。奈何口中堵着布卷,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束手无策地听着左右家奴应是之后,把春凳抬了出去。当到大门口时,他想到外间也不知道有多少官员等候觐见,看到这一幕之后,旧日仇人的报复定然会让自己绝无幸理,而且也不用指望昔日和他称兄道弟的那些人会雪中送炭,他登时空前绝望了起来。就在这时候,他只听得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等一等!”
以为是有人替自己求情,张居正收回了成命,可听出那是徐爵的声音,游七立时心里一沉。果不其然,下一刻,他就只听得徐爵开口说道:“游七好歹也跟了首辅大人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首辅大人正在气头上,这才如此发落。这样吧,把人送去冯家,之前冯公子正在将养棒疮,大夫也一直都留在府里,这正好一块养伤,放心,这事情我刚刚禀告过首辅大人。”
两个张府家仆登时面面相觑,说实话,抬着春凳送个完全失去主人宠信的游七去医馆,这不是什么好差事,要有人肯接手,那自然最好不过了,可张居正才痛责了游七,要是他们自作主张,那会是个什么下场?哪怕徐爵说已经禀告过,他们也不敢轻信。好在须臾之后,便有一个长班从里头出来,冲着他们微微点了点头,他们这才如释重负地放下春凳。很快,徐爵就叫了两个冯府家人来接手,把人从张府抬了出去。
游七万万没想到,徐爵竟然会向张居正提出这么一个方案,张居正也竟然答应了!他依旧被捆在春凳上不能动弹,却已经顾不得出了张府后那无数惊诧的目光了,更顾不得这相当于游街示众的羞辱,还有那些指指点点和议论。没有力气挣扎的他拼命去看徐爵,希望能够拿掉堵嘴的那布条,至少能够让自己恢复说话的能力,能够倾尽所有拿出所有的条件来交换活命的可能。
冯保哪里会那么好心,收容他这个被张居正赶出去的人,只怕他到时候就是求死都不得!
果然,出了大纱帽胡同,又在几条胡同中东拐西绕,分明越走越僻静之后,游七就发现行进速度慢了下来。紧跟着,徐爵便在他身边下了马,却是到他身边俯下身来低声说道:“游七,咱们虽说有些意气之争,但能帮的我也不是不想帮你,你这次自己做得实在是过了头。冯公公之命我断然不敢违背,也只能在这里对你赔个礼说声对不住。一两年之内,冯公公自会让你活命,可这日子是不是好过,你自己心里有个数就行。要知道,到时候你的家人也会接过来,你不为自己想想,也为他们想想。”
徐爵你个混账王八蛋!
游七若不是嘴里被堵,恨不得一口唾沫喷上去,将虚伪的徐爵骂个狗血淋头。然而,他却没有这个能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徐爵打了个手势,一行人又继续前进。当春凳最终抬进冯府的时候,游七绝望地低垂着脑袋,心里哪还有一丝一毫的希望?果然,他被抬到内中深处一个院子时,就只听到里头传来了冯邦宁那怨毒的声音。
“先给他敷药,治伤。过个两三日,看小爷我好好炮制他!”
张府书房,汪孚林再一次置身于此,自然而然就想到了那回第一次进京时被召入此间,汪道昆兄弟几个也都在的一幕。这种首辅在私宅单独召见的情景,别人也许会兴奋激动,但他心里却是警惕居多。毕竟,之前连徐爵向张居正开口要游七的情景,张居正居然都容他亲眼目睹了,作为一介外人,这是不是有点过头?
“说吧,你为什么就不乐意好好呆在都察院?真的只因为之前立誓所致?”
听到这个单刀直入的问题,汪孚林暗想幸亏早有准备,当即从容不迫地说道:“首辅大人,我之前虽任广东巡按御史,也弹劾了几个人,但真正让广东官民百姓称道的,却是平盗兴学等那几件实事。我说一句大逆不道的话,科道言官之中多得是讪君卖直之辈,我不屑与之为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