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崇国寺,如果你真的在京师城内所有寺院转一圈,绝对无法从那浩若烟海的匾额中找到这么一个名字。因为崇国寺是元朝时的名字,到了大明,先是宣德年间更名隆善寺,而后到了成化又加护国二字,正德年间甚至还有两位来自西藏的法王在此修持,历来都是京师第一大寺。可大隆善护国寺这种威风凛凛的名字,天子脚下的都人却很少挂在口头,素来仍是以最初的崇国寺称之。
而汪孚林到京城这么久,对佛寺道观却兴趣不大,或者说当官太忙,难得休沐的日子恨不得好好休息,有时候还有各种各样的邀约,所以竟还是第一次到这里来。今日和谢廷杰相约在这种沙门之地,要不是他知道谢廷杰是王氏泰州学派的弟子,并非好禅之人,心里甚至还想过,这位曾经算是老师的前辈是不是想要借这地方点化他一下,比如告诫他不要那么会惹是生非诸如此类的。
既然是挂着皇家御赐匾额的寺院,又加了护国二字,崇国寺中的香火自然很旺盛,几处香堂都是满满当当的人。好在汪孚林和谢廷杰相约的地方并不在这种人来人往全都是香客的地方,而在后头的姚少师影堂。
当年道衍和尚姚广孝曾经被朱棣下旨配享太庙,可历经将近百年的时光,却在嘉靖七年被某吃饱了撑着拿着礼法仪制做幌子的官员给死命劝谏,最终移出太庙,先放在大兴隆寺,然后因为那座倒霉的寺庙遭了火灾,又移祀于此。因为是皇家的香火,等闲人自然都会被拒之于门外。
当然,大多数善男信女对曾经帮着成祖爷爷夺了侄儿江山的道衍和尚也不感兴趣就是了。
可汪孚林却很感兴趣。在他心目中,道衍和尚是个传奇人物,远比那些口口声声仁义道德,追究的却是鸡毛蒜皮之事的文官要有意思得多。明成祖朱棣是个杀人如麻的暴君,可建文皇帝就算是正统,也算不得什么好鸟,朱棣那时候要是不反,就换成这位燕王自己死了,所以他当然不会去思量什么正义非正义的问题,只是纯粹感慨道衍和尚姚广孝的传奇而已。
尽管他这一日身穿便装,但一看便是读书人,再加上好言好语对负责香火的僧人说了几句,奉上几两银子香火钱,就很顺利地踏入了这座相比外间显得极其安静的影堂。大约是他来得早,影堂中并未看见谢廷杰的身影,只有居中一幅画像,一块神主。画像中的姚广孝光头披着袈裟,盘膝趺坐,一幅和尚打扮,半点没有还过俗的样子,而神主上赫然题着推忠报国协谋宣力文臣,特进荣禄大夫,上柱国,荣国公姚广孝。
默立片刻,汪孚林便向司香的僧人讨了香来,上了一炷香合十默拜,心中却想道,这位传奇的和尚当年出家做了庆寿寺的主持,却还六根不净满心权谋,这才辅佐朱棣夺了天下,而后虽被强令还俗,相继当了太子和太孙的老师,却也不娶妻,不生子,爵位高官全都到自己为止,与其说是为了一场荣华富贵而去做那种风险绝大的事,还不如说是享受那种纵横天下的乐趣。从这一点来说,古往今来那么多军师,像这老和尚似的却实在少见。
“倒没想到,你竟然会对这位荣国公心存敬意,要知道,他当初配享太庙,也不知道多少读书人咬牙切齿。”
汪孚林回头一看,就只见一身蓝绸直裰的谢廷杰走进了屋子。
他还记得,当初自己遭遇功名危机,第一次在歙县学宫明伦堂上见到这位提学大宗师的时候,对方慈眉善目,下颌几缕长须,看上去犹如一位慈和的邻家大叔,但真正动起怒来,发落人却毫不留情。后来又经历过科考等其他一系列事情,他虽不能自称说是谢廷杰的得意门生,却也一直觉得这位比自己名义上的座师吕调阳更亲切。要知道,吕调阳当初为了避嫌,根本就没怎么见过他们这一届门生!
可如今时隔多年,当年的邻家大叔看上去已经有点像邻家大爷,显然是这些年的仕途并不平顺,因而方才岁月催人老。
“谢老师,好久不见了。”
听到这么一个称呼,又见汪孚林长揖行礼,谢廷杰立刻笑着上前将其搀扶了起来。等到并肩立定,他瞅了一眼那姚广孝的画像,却是没有继续刚刚那个话题,而是低声说道:“如今元辅回乡葬父守制,如余姚孙氏这样的书香世家,不是出为外官,就是干脆告病还乡,翰林院去年的那一批翰林,除却沈懋学冯梦祯之外,陆陆续续告病了三个,再加上科道,六部,虽说国朝二百年来,也不是没有过官员告病又或者致仕很多的情况,但哪一次都和此次不同。”
汪孚林本来还以为谢廷杰邀约自己,是想隐晦地说一说仕途不顺,可听到谢廷杰一开头就说这个,他登时警惕了起来。然而,让他更加始料不及的是,谢廷杰提到朝中人心离散的情况之后,突然词锋一转道:“我听说,龙溪先生和何夫山,之前在广州濂溪书院见过你。”
虽说自己见过王畿并非什么秘密,但何心隐竟然陪着王畿悄然去了广州,这应该只有认识何心隐的人知道,至于自己和这两位的交往,那就应该更少人得知了,所以,汪孚林不由得迟疑了一下,片刻之后才点点头道:“我也算是夫山先生的半个学生。”
谢廷杰上京之前,曾经去特意见过王畿,此时见汪孚林坦然承认,他就点点头道:“何夫山素来离经叛道,纵使当年胡梅林,也是用他却不能真正信他,因此他总共在胡梅林幕府也没待太久,我和他并未有太多私交,但想来他看人是绝对不会错的。龙溪先生得知因元辅夺情之事,你甚至与伯父汪南明闹翻,私底下就对我说,必定是你伯侄二人眼见事不可为,于是出此下策,否则,也不会在科道上书挽留的时候,你却没有上书。”
龙溪先生您想象力真丰富……可怎么就被您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呢?
汪孚林自忖和汪道昆总共反目了两次,第一次还只是争吵之后从汪府搬出来,可第二次可是挨了个耳光后气得汪道昆直接辞官,这放在京城,除却许国这样出身歙县,且对汪家之事颇为了解的人,其他人根本就不会朝假反目这种可能性去想,毕竟反目事件开端的时候,张居正的老父亲可还活得好好的!
可隔着大半座江山,王畿却偏偏这么猜了,还大嘴巴地对谢廷杰说了,这简直是要命了!于是,他只能打了个哈哈,故作无所谓地说道:“龙溪先生还真是敢猜,谢老师更是敢说。”
谢廷杰见汪孚林一副不想多谈此事的样子,当初听王畿判断时,他不过是将信将疑,但此刻却希望能够相信,又或者说,他不得不相信。他沉默了片刻,这才说道:“清流君子因为赵用贤吴中行等人的遭遇,再加上邹元标被廷杖,大多心灰意冷,有的选择挂冠而去,有的选择告病归乡,如此一来,朝中充斥的除却追随元辅的那些人,便是碍于情势不得不隐忍不发以待时机的那批人,再加上某些假意逢迎元辅,却只等着时机到来反戈一击的人。”
此时此刻,汪孚林终于不能再维持着镇定的脸色,毕竟,谢廷杰的这些话实在是太过赤裸裸了。这座影堂只有一个出入口,因此他一个箭步先到了门口,却见是一个谢廷杰书童似的人正坐在台阶上,之前的司香僧人早不知道上哪去了。而他阴着脸回来,目光却在整座影堂四下扫了一遍,这才冷冷说道:“谢老师,你该知道这是在京师,天子脚下,厂卫最最猖獗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