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李如松浩浩荡荡把人全都拉到了汪府,直到清晨,昨夜最初喝酒如喝水,灌醉多人自己却没多少醉意,最后现世报似的被汪孚林给灌醉了的他方才被人叫起来,带着沈有容以及他那些亲兵侍卫们离开了程家胡同,回到了灯市口胡同,他之前落脚的那家珍隆皮货铺。
而在汪孚林的授意之下,陈梁第一时间把消息送到了刘守有的案头。对于这种诡异的状况,刘守有着实觉得意外。他原以为李如松代表父亲李成梁到京师来,不找汪孚林算账就已经很好了,可李如松这种毫不在意地表示亲近的姿态,实在是太诡异了。可事情真相看似如此,他哪怕再想不通,也只能把这消息往张四教和宫中司礼监的两位秉笔张明和张维那送了一份,当然,也没忘了去知会冯保。
毕竟,冯保名义上不是自己的正经上司,但实际上胜似自己的上司!
至于汪孚林自己,他则通过刘万锋那条安全的信道,往那位司礼监第二号人物张宏那儿送了相同的消息。
这几个渠道的消息自然不可能全都传到万历皇帝朱翊钧的耳中,事实上,小皇帝最近又尝到了被封锁的滋味。自从张居正这莫名其妙一病,内阁竟然再次是张四维代理首辅的职责,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就感觉到了深深的危机,因此在回禀过慈圣李太后之后,他把乾清宫看得严严实实,也就是张宏这个不大和他争权,也没有往乾清宫塞人,位子仅次于他的同僚,他的防范稍微少点儿,于是张宏得以继续笑眯眯地常常出现在乾清宫中。
相比冯保的严苛,张宏在这些乾清宫近侍的心目中,那就完全是慈眉善目的老祖宗。这位不但能够安抚小皇帝的情绪,常常还会给他们求情,以至于倘若有人说起张鲸这个当初记在张宏名下的干儿子时,不少人全都会在背地里破口大骂。有这样好的老祖宗却还不知道珍惜,野心勃勃踩着人家想要往上爬,这种人活该就在昭陵那儿等死!当张宏这一日又过来的时候,几个近侍全都围了上前,一口一个老祖宗叫得异常亲热。
“咱家知道你们闷在乾清宫里不得劲,但冯公公也是没办法,更何况是慈圣老娘娘点了头的,你们都收起这幅沮丧的样子,在皇上面前伺候,这丧气脸给谁看?”
这乾清宫中的人前前后后换过多少批,张宏都快记不清了,别的不说,单单最近这一年多就已经三回了。即便如此,他对这些看似光鲜,实则朝不保夕的近侍们依旧显得很客气。直到踏入东暖阁,看到犹如困兽一般在那团团转的万历皇帝朱翊钧,留了心腹在外看着的他方才笑吟吟上前行了礼。
“张伴伴!”朱翊钧看到张宏,那脸上赫然是掩藏不住的期盼,“元辅张先生病得怎样了,你知道吗?”
听到朱翊钧一张口就问这个,张宏再看小皇帝的表情,忍不住就替张居正和冯保觉得惋惜。这外相和内相联手从小教导皇帝,口口声声对慈圣李太后说要培养一个圣君出来,可他们做过头了,如今又知不知道在将来的“圣君”心目中,他们完全就是碍眼的绊脚石呢?他快速整理了一下情绪,这才摇摇头道:“皇上,老奴也已经有些天没出宫了,也就是派几个徒子徒孙常常回家看看老奴的弟弟和侄儿,元辅张先生的情况实在是不大清楚。”
见朱翊钧立刻消沉了下来,他又笑着说道:“不过,老奴刚听说,辽东总兵李成梁的长子李如松到京城了。他先到兵部去投书,等着召见,皇上知不知道,他在找好了落脚点之后,接下来去了什么地方?”
万历皇帝少许回复了一点精神,皱眉思量了好一阵子,最终突然没好气地说道:“肯定是去大纱帽胡同的张府看元辅张先生,这还用说吗?”
“如果是那样,自然不用说,只可惜皇上猜错了。”张宏故意让自己的语气轻松一些,“李如松没去大纱帽胡同张大学士府,而是带着所有家丁家将直接杀去了程家胡同的汪府,对,就是汪孚林家。原来,李如松这次把上一科状元沈懋学的侄儿,曾经在辽东颇有功绩,考中武举人后又去辽东从军的沈有容带回来了。李如松一行人去兵部的时候,沈有容去了汪府,后来李如松也带着一大帮人去了,听说汪孚林从都察院回去之后看到那么多人差点傻眼。”
“听说二十多号人在汪家白吃白喝,汪孚林一气之下把李如松灌了个半死,大清早的,人家才看到李家这些人从汪家出来。”
对于这样一个消息,朱翊钧立时心情转好。他忍不住在乾清宫中来来回回转了几圈,兴高采烈地说:“朕到底没看错人!这个汪孚林不但百战百胜,而且到底人脉深厚,就连李成梁父子明明被他狠狠敲打过,竟然也不得不服软输诚!”
尽管张宏私底下隐隐约约有点猜测汪孚林和皇帝的关系,但此时朱翊钧竟然直截了当地捅破了这层窗户纸,他在惊讶的同时,却也不免为小皇帝的判断捏了一把汗。李如松应该是去找汪孚林以叙旧情的形式打探消息而已,皇上您哪只眼睛就看到人家服软输诚了?尽管他着实怀疑是谁为朱翊钧去笼络汪孚林的,此时此刻却知道不能让小皇帝知道自己很在乎这个,当即笑着附和朱翊钧,等这个话题稍稍告一段落时,他才仿若不经意地问出了下一个问题。
“最近时气不好,内书堂掌司陈矩,文书房掌房田义都病了,双林公的意思,是再挑几个人上来,皇上意下如何?”
朱翊钧先是一愣,随即脸色就沉了下来。他完全没有想到陈矩和田义两个人全都觉得情势莫测,因此打了退堂鼓,而是觉得这节骨眼上田义病得实在不是时候,竟然让他断了和汪孚林联系的渠道。因此,在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他想到张宏素来比冯保更加亲近,就干脆把田义当初奉自己之命去联络汪孚林,以及汪孚林对辽东之事的劝说和判断等等都一一说了。
见张宏似乎有些错愕,他不禁不大好意思地说:“朕不是瞒着张伴伴,实在是要在这么多人眼皮子底下做这事,朕不敢让你知道……”
对于小皇帝后头那听似入情入理的解释,张宏已经没什么心思听了。他很想告诉这位已经成年,可权谋手段却不过刚起步的天子,汪孚林这小滑头不是那么好笼络的。他与汪孚林也不过是互利互惠,可他是什么人,形同次辅的司礼监第二位秉笔,却还不敢说笼络这小子呢。想当初他被张鲸算计那一次,若非汪孚林出谋划策,一锤定音,说不定眼下是什么见鬼的结果。
也正因为如此,汪孚林那所谓辽东之事的劝谏和判断,看着仿佛处处为小皇帝着想,可其实难道不是为了他自己扬名?更何况,汪孚林事先才从他这里打探过,小皇帝对于辽东之事是个什么态度,这完完全全是有的放矢,这小子根本就是为了邀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