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随忽而一手抓住秦念的肩膀,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随即又跌了回去,“那劳驾你……先给我包扎一下吧。”
秦念感到肩膀很疼,但她没有说出来,只睁着眼睛道:“原来你这么宝贝你的刀。”
“我只剩这把刀了。”谢随又笑了。
秦念没有听懂,因此不作反应。“怎么给你包扎?”
谢随指点着她道:“喏,从我衣服里,这里,撕一块布……嗯。”他皱着眉,一手将自己的衣领扯松了,一层一层染了血的雪白衣襟撩开去,也不知过了多少时日,全弥漫成了深紫色;最后袒露出来一片光洁而结实的胸膛,肋下却是一团糊烂了的疮疤……
“……女孩子家家的,你还是别看了。”少年人忽觉尴尬,伸手欲遮住秦念的眼睛,秦念却侧头避开,一丝不苟地将撕下来的布条覆上了那个狰狞的伤口。他只好展开了双臂,她又将布条往后绕着他的腰身缠了两圈——
这姿势就像抱着他一样。可是她太小了,抱着他的时候,整个人几乎都陷进了他的衣袍里,他低着头凝视着她发顶上小小的涡旋,那两个小小的发鬏扎得很仔细,还缠着红色的丝线。
她的家人,应该是很宠她的吧?即使是这样贫苦的出身,也要费心给她打扮呢。
真是个毫无心机的孩子啊……笨笨的样子,却很认真,一双眼睛澄澈无瑕,仿佛可以倒映蓝天白云,和他自己黑暗的影子。
“你几岁了?”谢随问她。
“可能是六岁吧。”
“可能?”
“嗯,我是爷爷捡来的,爷爷不知道我几时出生,就从那一年开始算我的年纪。”
他静了片刻,道:“我今年十五岁。”
她忽然抬起头。
他失笑:“怎的了?”
她又低下头去,头顶上两个发鬏一晃一晃的,那红头绳便带出一片轻红的影,“你比破栅栏里那些十五岁的,都长得高,还比他们,看起来像大人。”
“我三岁读经,五岁摸刀,七岁上马。”谢随笑道,“是不是很崇拜我?你尽可以直说。”
“你真了不起。”她真心实意地道,“你会做的那些,我都不会。”
他顿了一下。
“嗯。”她给他包扎好了,“这样不顶事的,我带你回去,让爷爷找些药来给你重换一次。”
“好啊。”她的语气自然而然,而他竟然也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
破栅栏原来是洛阳城北郊贫户聚居的地方。在积雪泥泞的小巷深处,有一间摇摇欲坠的小茅棚。
简陋的木板床上,棉絮都受了潮,只是摸一摸便觉冰凉刺骨。老叫化拿出一件敝旧的长袍垫在上面,让谢随坐下来。
这老叫化却是个瞎子。谢随不太敢去端详他的面貌,那深陷的眼窝、遍布的皱褶、脏乱的头发,都让他感到陌生的慌张。忽而这瞎子咧开嘴笑了,神容变得更加狰狞,声音却是出乎意料地温和:“这可是位贵公子吧?”
谢随只含糊地“嗯”了一声。
“看小公子年纪不大,受了重伤却这样沉着。”老叫化笑着道,“定然不是我们这片儿的人了。”
一边说着,他一边从床底下搬出来一只箱子,探手进去摸了摸,抽出来一段发白的布料。谢随盯着那布料看了许久,竟猜不出它原本是做什么的。
老叫化道:“这是去年朝廷赈灾发的,我原想着给念念做点什么……念念让我用它给你包扎,小公子可不要嫌弃。”
“老丈说哪里话。”他呼出一口气,提到那个女孩,他的紧张感也消失了,“那个……念念呢?”
“小公子叫我老秦就行。念念啊,她到邻家借米去了。”老叫化虽然看不见,给谢随上药包扎却好像很熟练,“昨日官府发粥,她去排了一宿的队,却把粥给你喝掉了,是不是?”
谢随咳嗽两声,“抱歉……”
老秦道:“念念让你喝你就喝吧,念念是有主意的。”
***
“我娘说,我们家没米借你。”
韩复生站在门前,一板一眼地道。
秦念不能理解:“为什么呢?我爷爷上回还送了你们……”
“那是送的,又不是借的。再说我现在把米借了你,你还得起吗?”
秦念呆呆地看着韩复生,寒冷的春风将她的小脸吹得发白,一双眼睛清澈见底,没有任何杂质,却也没有任何内容。韩复生看着她这双眼睛就来气,她根本什么都不懂,都六岁了,还像个小傻子一样!他原还想听她继续求他的,可她却低下了头去,小小声地说道:“你说的对,我家还不起。可是,我家有客人,今天,我想让他吃上饭……”
韩复生怒道:“你自己想办法去!”
“念念?”一把清朗的声音在后头喊她。她转过头,却是包好伤的谢随跑了出来,宽松而破碎的衣裳散着前襟,露出胸膛上包扎好的几圈白布。
他对她笑道:“还没借到米?”
秦念道:“我去别家问一问。”
谢随一怔,抬头看向门口站得威严笔直的小男孩,挠了挠头,道:“是我的错,我忘了你们这儿……念念,”他抓住了举足便走的秦念的手,“我身上还有些银子,你赶紧拿去买米,我在家中等你。”
秦念万没有想到自己救回来的快要死掉的人,身上竟有那么多的钱。谢随也不知道买米要花多少,往外一掏便是一锭碎银,吓得秦念眼都直了——而一旁的韩复生看着脸都青了。
于是这一日,秦念难得从集市上晚归,带回来许多吃的用的穿的物事,谢随坐在床头看得咋舌:“原来半两银子能买这么多东西?”
老秦就在一边呵呵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