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随终于失笑,“也没有。”
“那你为什么逃?”
谢随转头看向秦念,女人的表情很认真,她好像真的想不明白。
“我后来才知道,那个女孩是正要进宫的采女,原本身家清白,姓名都已经在册了,竟被人污辱之后,还杀人灭口。朝中人都在议论,虽然人犯已经正法,延陵谢氏的小侯爷也已查明与这命案并无干系,但说到底,到底他为什么会躺在女孩的身边呢?而况在籍的采女,名义上已经是皇帝的女人……”
秦念那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颜色渐渐变得晦暗。
“我已经无法在朝廷上立足,连带我的家人,也都一起受辱。我姐姐当时在宫中处境微妙,弟弟又正准备入仕,延陵侯谢家三代袭封,门第巍峨,我想,纵是被人暗算,我也绝不能让谢家的声名毁在我的手里。”
“所以我只能逃。结果路上又遇到各路刺客,从延陵一路追杀我到洛阳……”
月色澄明。寺中灯火幽幽,一庭松柏婆娑。秦念默默地听着,目光从最初的讥诮,到生出怜悯,到最后一片平静。
“但是你没有杀那个女人,也没有污辱她。”
“我没有杀那个女人,也没有污辱她。”谢随笑了,“我只是喝醉酒了而已——但这样的话,说给谁听,都不会相信的。”
“我相信。”秦念道。
谢随看向她,她也正认真地看着谢随。
她真的长大了。她不再是那个温婉可人的小女孩,不再会拉着他的衣角软糯糯地撒娇,不再会踮着脚抬着头用可爱的眼神仰望着他。
而是会站在他的身边,与他并肩,或者讽刺他,或者安慰他,她已经知道大哥哥不是万能的,但她对他并无责备。
“你宁愿自己背上浪子的骂名,也不愿牵连家族,是这样吗?”秦念轻轻地道。
“是这样吗?”谢随喃喃,复苦笑,“那就是这样吧。”
***
他真的已经很久不曾去回顾那段往事了。
那是他从未与人说起过的往事,柳绵绵也好、钟无相也好,他们也都只是视他为有家不回的浪子,他们也从没问过他不回家的缘由。
是因为回不了家。
十五岁之前,他是延陵谢氏年幼袭封的小侯爷,钟鸣鼎食,鲜衣怒马,即便在皇帝的宴会上也能笑谑不禁,天底下好像根本没有什么能让他在乎,因为他好像已什么都有了。
十五岁之后,他的身边只剩下了一把刀。
那是个非常简单的栽赃,但却非常有力。这个栽赃最可怕之处,就是即使已经找到了真凶,他也永远无法洗刷自己的污名,而那污名还是看不见的,是捕风捉影的,没有人敢走到他面前与他对质,但所有人心中却都在怀疑他。
真正的案犯早已经正法,朝廷中那么多双眼睛、那么多张嘴巴,看的说的却全都是他,延陵侯谢随,一个原本与这命案毫不相干的人。
他还记得那黎明时分,酒馆里渐渐响起的议论声。他原本还想辩解的,十五岁少年得志的他,还不知道世上有那么多事是百口莫辩的。但他一开口,立刻就被人们的话声淹没了,淹没了……
他如果不走,延陵侯府与这一桩耻辱,便永远也脱不开干系了。
时至今日,他甚至已不再为当年的自己感到不平,他甚至想:也许自己就是做错了呢,也许从走进那家酒馆开始,自己就已经犯下罪行了呢?
这世上有那么多的罪,那么多的罪人,虽然那女孩不是自己害的,但也毕竟是被人害了的。这样一想,就会觉得自己并不冤枉。
秦念又是嗤笑,“你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
“不这样想,也许我先已活不下去。”谢随也是笑。
秦念道:“你若活不下去,便是趁了那些害你的人的心意,也就更加对不起那个死在你身边的女孩子。”
谢随沉默了很久。回忆令他疲倦,甚至连素来钟爱的酒都不能再让他提起兴致了。就在这时,秦念慢慢地挪到了床的这一头来,挪到了他的身边。
她轻轻抚摩着他的头发,好像小时候他曾抚摩她的头发一样,她口中还在轻轻地念着:“没事了,已经没事了……我们总有一日,会洗了所有的冤屈,报了所有的仇。”
她说的是“我们”,这让他的心没来由地一恸。
从未与人说起过的往事,终于说出口时,却觉得原来也不过如此。十五年了,再深重的痛苦也早已被反反复复搜肠刮肚地咀嚼干净,能够对旁人倾吐出来的不过是无味的残渣。
可是秦念,她却并不是旁人啊。
窗外的月色澄明,房内的灯火却太过黯淡,雪白的墙上,两个人的影子时而被风吹得晃动,仿佛是相依相偎的。
秦念低下身来,注视着他,两人相距不过咫尺,她可以看清他眼中的每一道月光微漾的波纹。他从没有如此刻这般脆弱过。
她悄然地凑近来,在他的唇上轻轻、轻轻地印了一个吻。
他惘然。
也许是酒的作用,他甚至感觉这个吻,好像让他的人生都重新开始了。
他突然一把推开了她,用尽所有力气,推开了她。
***
这一推,对谢随而言,并不容易。
毕竟这个吻虽然清淡,但却饱含了诱惑,那是宛如沙漠中的甘泉、烈日下的绿荫一般的诱惑,那是他五年前就不曾想过要拒绝的诱惑。
可是现在已不是五年前了。五年前不曾想拒绝,五年后却已不能再承受了。
秦念静了片刻,而后便轻轻地笑开。
谢随踉跄地站起来,望着秦念,嘴唇微微翕动,好像想说什么,却最后没有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