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么了?”
“他临死前,对我说了一句话。”谢随慢慢地回忆,“他说,‘季子,我对不起你’。”
秦念微微一震,“那个水牢,就在他的禅室底下……”
“他说他来这岛上已十年有余,与南阳家人早已断了联系;但在我们到此的第一晚,他却又说,我的母亲快要死了。”谢随轻轻地道,“我母亲的假葬礼,是在五年前办的。如果他拿十年多前的事情来诓我,那也太容易露出马脚;而如果他在这岛上与世隔绝,又为何会知道我母亲未死?”
秦念抬起眼,“你的意思是……”
“他知道。”谢随平静地道,“我就在他的禅室底下的水牢里,被关押了整整五年,他一直都知道。每一日每一夜,他在那禅室中修行打坐、吃饭休息,都能听见那水声,或许也能听见我被折磨的声音,但他却没有救我。因为他自己也不过是个武功被废的囚徒,一举一动,全在他人的掌握之中,只要稍有不从,就会被杀了再扔进那长江密道里,任尸骨腐烂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
“所以,他才会对我说对不起。
“你说,这样的事情,我该不该与他计较呢?”
***
斗室幽暗,蜡烛已烧过了一半。
沉默许久的秦念忽然道:“我不管,他明明知道你被困在底下还不救你,这样的人就不能算你的朋友。”
女子的眼神看起来那么地执拗,好像无论在江湖上受过多少挫折,她也仍旧不能相信这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的,而人心更不是。
下杀手的人如果不是自己,自己就永远可以找到理由为自己开脱。
信航是这么想的,钟无相是这么想的,高千秋是这么想的,可能就连谢随的母亲都是这么想的。
而这些,秦念并不能理解。
谢随凝视着她,那清丽的容颜上全是年轻的愤怒,烛光照映的眸色宛如火焰灼烧过后的灰烬,最是澄明干净。他真是很喜欢这样的她,从十五年前他就知道了,她跟自己是完全不同的两样人。
他本来也不想改变她。
所以他只是纵容地笑了笑,“好,他不算我的朋友。”
秦念抿了抿唇,低下头,伸手抚过他那带着两点针痕的肩头。其实若不细看,那针痕还真是很不起眼,甚至给人一种即将要隐入肌肤、遁入骨髓的错觉。
他消失的那五年,就一直在那座水牢里,毒针贯体,铁链加身,饱受折磨吗?
他从那水牢逃出来,来到红崖寨,来……见她,又花了多少的工夫,吃了多少的苦?
而她,却一心以为他是抛弃了自己,怀着怨,怀着恨,一把火烧毁了那个他们曾快乐生活过的小屋。
其实谢随说的道理,她过去纵不明白,在高千秋舍身而死之后,到底也明白了一些了。
如果没有高千秋,谢随就不会离开她而自投罗网、陷入濒死险境;但如果没有高千秋,她和谢随两人,也早就被炸得血肉横飞了。
这世上,每一个人,总是有那么多无可奈何之处。
她只是为谢随感到不甘心。这世界对他如此不公平,可为什么他永远都不会抱怨呢?
“念念?”谢随轻轻地唤了她一声。
秦念回过神,却好像是这时才突然发现自己正对着一个男人赤裸精实的上半身,虽然满布着伤疤,但仍从那纱布底下透出紧绷着的压迫感。
谢随看她脸红,也觉十分有趣,笑道:“好不好看?”
原本还眼神躲闪的她立刻竖了眉毛:“你臭美!”
但这发泄般的三个字一出口,她就随即感到莫名的后悔,刚才始终强撑着的力气仿佛也渐渐在烛光风影中流失掉了。
她微微垂下眼睫,谢随却盯着她,又道:“念念。”
她不答,只是慢慢将身子靠了过去,便被他宽阔的臂膀揽住了。
他好像也长长地喟叹了一声。
秦念依偎着他的胸膛,听见他那伤痕累累的肌肤之下有力的心跳。方才那片刻的晦暗心情仿佛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酸酸涨涨的感觉,像是在梦里翻了船,怎么扑腾也游不出去,只能任自己就此溺毙。
“念念,”他轻声道,“过去总瞒着你许多事,对不起。”
他又在道歉了。
秦念摇头,“是我……是我竟然,把五年前的事情,忘记了……”
“那还是因为我伤了你。”谢随柔和地道。
秦念再次摇头,发丝拂过他的胸膛,很痒,叫他眼底的烛火都暗了几分。“大哥哥,我……我全忘记了,我还恨你!”她有点想哭,“我这样恨你,为什么你却没有讨厌我呢?”
“我当然不会讨厌念念的啊。”谢随轻轻捧起她的脸,认真地凝注她那仿佛蓄了泪水的眼眸,“忘记了也没关系,你要我说几遍都可以。念念,我喜欢你啊。”
她眼中的泪蓦然就涌了出来。
他伸手,手背轻柔擦拭过她脸颊上的泪痕,一边悄声地哄着:“念念乖,不哭啊……”
被他这样温柔而安谧地哄着,她的泪水反而更肆意地流出来,“你还当我是小孩子?”
“我若还当你是小孩子,又怎会对你说这样的话。”谢随一本正经地道,“但我知道哄你总没有错的。”
秦念吸了吸鼻子,“你也会哄别的女孩子吗?”
谢随失笑,“哄你一个就够我折腾的了……哎哎,别打别打,有伤的!”
秦念终于也破涕为笑,“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