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动改尘和尚时,因为他太胖了,两人还颇费了点劲。不知为何,秦念渐渐也不觉恐惧了,她想起当初自己在岛上,曾经和改尘和尚一起琢磨烧菜,虽然那并不算什么深厚的情谊,但毕竟他不曾待她和谢随以恶意。
也或许是这世上待他们以恶意的人太多了,以至于就连对改尘和尚这样萍水相逢的人,她的心中都生出了安静的怀念。
最后,只剩下六如老盗单如飞那具树下踞坐的尸体了。
秦念忙碌了大半天,连夜色都在不知不觉时降临了下来,此刻实在有些疲累,再望向谢随时,但见他走到单如飞身前半跪下来,将那柄牛角尖刀小心翼翼地抽了出来,用布重重包好。
秦念神色微微一动:“你这是做什么?”
“我打算将这把刀带出去。”谢随平静地道,“带去少林寺。”
秦念吓了一跳,“什么?!”
谢随看向她,“你是被冤枉的,我打算去同我师父说说理,让他带人上岛来看看。”
秦念道:“可是这也……这也太……”
然而谢随却好像没有什么感觉似的,已经将单如飞的尸体搬进掩埋尸体的大坑,再一点点填上土。
黑夜之中,惨淡的月光之下,他的模样看起来有些莫名的执着,秦念所不熟悉的执着。
秦念呆了片刻,才突然反应过来,“我来帮你。”说着便蹲下来帮他,却被他抓住了手腕。
“不必了,填土总是容易的。”他似乎是平静了一会儿,才得以对她笑出来,“你很累了吧?在旁边休息便好。”
秦念慢慢地缩了手。
她站在一旁看着他动作,明明是微冷的秋夜了,但他的额上仍渗出细细密密的汗水。她想给他擦去,但又害怕惊动了什么。
“纵是去少林寺说理,方丈法师会相信你吗?”秦念轻轻地道,“何况从此处去嵩山,道路迢迢,谁知道会遇上什么……”
“念念,”谢随低低地截断了她的话,“你当时被人诬陷,之后该怎么办,你想过没有?”
“怎么办?”秦念顿了顿,“我只想着来救你,救下了你,便亡命天涯也没有关系。”她忽然抬高了声音,“我什么都不愿想了,也什么都不想要,我们直接逃,直接逃不行吗?”
谢随笑笑,耐心地道:“那睿王呢?”
“睿王?”秦念愣住了。
“少林寺是中原武林之盟主,你被少林寺追杀,也就是被全天下追杀。”谢随道,“你说亡命天涯也没关系,但你若真的亡命天涯,对睿王来说就没有用处了,他一定会放弃你。”
“说到逃,”他拄着长刀站直了身,无可奈何地对着她一笑,“我们逃过的,你忘记了?”
秦念终于听懂了。
是的,他们曾经逃过。
他们曾经在那无锡的小屋里住了一个月,而睿王却找了过来,对她说:“你当真以为,只要住在谢随的那座房子里,就可以从孤手里逃掉了吗?”
她若成了睿王眼中的弃子,那么就连睿王,也会掉转刀头来将她灭口的。
“而如果可以让少林寺认同,你是被冤枉的,”谢随静了静,又道,“那么皇帝也好、睿王也好,他们总不敢对你太轻举妄动。这天底下……”这句话似乎让他说得很艰难,但他到底说了出来,“这天底下,总应该有一个公理在。”
这天底下,总应该有一个公理在。
就算所有人都在掩耳盗铃,但那个公理,总是在那里,总不会消失的。
夜风凄冷,拂过死人的衣袂,也拂过谢随镇静的眼波。
秦念过去,也经常会觉得自己的大哥哥很傻;但是现在她已明白,他并不是傻,他只是不愿意和其他人一样掩耳盗铃地活下去。
偌大的土坑慢慢地填平了,泥地草丛间的鲜血却已不可能再擦去。谢随扶着膝盖,慢慢地站直了身。
“找船去。”他回头对秦念笑道。
虽然满头是汗,全身脏污,但他那笑容映着月光,却好像将这惨绝人寰的黑暗地方也给照亮了一般。
秦念握紧弯刀跟了上去,脱口而出:“我不怕被人冤枉,只要跟你在一起,被人冤枉又有什么大不了——”
她自己突然住了口。
她突然意识到这句话对着谢随说出来,是多么残忍。
然而谢随却好像全无所觉,只是宽容地笑了两声,便继续往前走去。
他是不是因为自己已很清楚被人冤枉的滋味,所以不愿意让她再尝?
不管如何,他已经不再说话,她也终于沉默了下去。
她沉默地快步跟上,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虽然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但却是她第一次这么做。他的手指竟然痉挛了一下,而后才将她的手无声地握紧了。
***
黑暗的秋的丛林中,只听见两人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将周遭映得更加寂静。
“念念。”
“嗯?”
“你若是害怕,我给你讲个故事。”
“我不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