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度拱手再行了个礼,“司礼监和内阁两相争锋数十年,谁占上风说不好,但北衙依附司礼监的形势愈发明朗。旁的不说,王爷把持军权十余年,历来被北衙视为眼中钉,县主心里应当有数。不过县主其实不必如此操心,王爷自己也必然有数。”
宋宜会意,北衙与宋嘉平麾下向来是两股针锋相对的势力,今上近年年迈不大理政事,朝政在东宫授意下逐渐把持在司礼监手中,北衙也日渐归附于司礼监,如今已隐隐压过朝臣一派。靖安侯倚靠的又是宫中正当宠的徐贵妃与其膝下的七皇子,七皇子虽还年幼,却深得上心,若再等几年,与东宫争位也不无可能。
在这节骨眼上,定阳王府与靖安侯府的这门亲事便是送上门的靶子,被司礼监盯上不足为奇,但巧就巧在,晋王偏偏在此刻生事,正是天赐的好借口,说起来倒有几分天要亡宋家的意味。
宋宜沉默下来,眉目隐在蒸腾的雾气中不甚清晰,好一会儿才重新抬起头来,向沈度还了个大礼,“定阳王府宋宜,谢过沈度大人。大人这一番话算是点醒局中人了,若父亲和兄长从前在朝中得罪过大人,宋宜在此代父兄向大人赔个不是,还请大人宽宏。”
沈度向她告辞,退至门口时又回过头来,见她已专心去看火势,犹疑过后,压低声音道:“晋王在晋州举兵,举的是清君侧的名号,要拿靖安侯那位妹妹祭旗,靖安侯府昨日所为是人之常情,县主不必挂怀。焉城今年瑞雪天气,大雪封了官道,消息闭塞,王爷蒙在鼓里也不足为奇。”
宋宜静静听着,并未回头再去看他,目光落在跳跃的火苗上,睫毛微微垂下,竟有一种世事洞明的诡异的平静。
晋王谋反是最近的事,而靖安侯府拖拉不办亲事却已是年初的事了,沈度这番宽慰,明明毫无根据,她却莫名地颇为受用,轻轻笑了下。
笑声清脆,惹得沈度有几分失神,半晌才续道:“现下晋王打到常州,隔着一道清江天堑暂时攻不过去,朝廷援军前日里才到常州。”
宋宜回头望他,声音有些发颤:“若是过了清江,帝京便岌岌可危了。”
“晋王以散官居晋州十数年,如今一举起兵,兵力却达十万人,装备精良,所向披靡,夺了三个州在手上。”沈度再看向她,目光里带了几分怜悯的意味,“这道圣谕不管是不是司礼监和北衙在背后作推手,但圣上震怒是必然的。”
宋宜笑了笑,“宋家的数条性命,北衙早就想握在手上了,如今甘愿做小归依了司礼监,又得了晋王起事这个天赐的大好机会,却还得仰仗御史台出面方可治我宋家的罪,也不知北衙诸位将军心里是何滋味。”
“大人身为朝臣一派,想必看不惯司礼监与北衙骑在头上作威作福,也不知如今做了司礼监推手取同僚性命的沈大人,心里是何滋味?”
沈度方才涌起的那丁点怜悯瞬间销声匿迹,换回了方才的冷淡,“此事尚未定案,还请县主慎言,下官不过依旨行事。”
好不容易缓和下来的气氛又被宋宜这两句顶得针锋相对起来,沈度方才才透过几句口风给她,无论如何也算她理亏,宋宜欲服软,却眼尖瞥见有北衙的人过来巡视,只好提高了声音:“沈大人何时到的?也不出声。”
沈度会意,亦应了声:“来提醒一下县主,勿要误了时辰。”
沈度向来人点头示意了下,算是见过,擦肩而过的时候还特意提醒了声:“好生看着,别节外生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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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方蒙蒙亮,一队人马便重新上了路。
沈度替宋珩重新备了辆宽敞的马车,命人铺了软垫,宋珩哼哼唧唧地上了车,宋宜这才收回目光,转向沈度,沈度却先一步开了口:“县主不必多礼。只是县主好伶俐的口舌,若县主当真要谢,下次还请给下官留点薄面。”
这是还在介意她昨夜挤兑他的那几句了,宋宜简单还了个礼,嘴角挂着几分玩味的笑意,“大人真是好气量。”
沈度:“……”
宋宜不待他还嘴,先一步转身上了马车。沈度吃了个哑巴亏,哭笑不得,挥挥手示意众人出发。
沈度与北衙左中郎将仍旧行在宋宜马车前方,宋宜将帘子掀起一角去听他们谈话,左中郎将低低叹了口气,“沈大人,我这句话按理不当说,不过念在你与舍弟曾是同窗我才提醒你一句,你别见怪。”
“将军请讲,下官洗耳恭听。”
“你别同我客气,咱们立场不同,朋友是做不了了,但提点几句后辈我还有几分资格。”左中郎将声音压得低,好在顺风,仍能听清,“司礼监和内阁针锋相对不是这几年才开始的,双方都视对方如毒蝎子,恨不得将之碎尸万段。从前还有圣上在中平衡,而今圣上不大理政事,东宫暗中掌权,司礼监逐渐坐大,北衙又明里暗里都算是归了司礼监,内阁恨不得把北衙拆了揉进各大营,司礼监则恨不得把定阳王麾下撕碎了归于北衙。水火不相容啊,你这时候来领这差事,北衙不会领你的情,朝臣还会怨你不干人事,左右不讨好啊,以后再遇到这种差事,能推便推了吧,否则,官路难啊。”
“将军说笑了,岂是下官想推辞便推辞的?”沈度客气冲他一拱手,“谢将军关心。”
“也罢。”左中郎将拍了拍他的肩,“若无贵人相助,寒门子弟仕途必是要比旁人难些的,此等差事也只会交给你们,每一步都要走好啊沈大人。”
沈度道过谢,目光有意无意地往后扫了扫,宋宜做贼心虚,手一哆嗦,帘子便掉了下来,她也不好再去听二人谈话,只好去想方才二人所言。
从前帝京军权一分为二,一半在北衙,一半在宋嘉平手下,二者斗了十余年也没个结果。如今北衙借了司礼监的势力,想要置宋家于死地并不奇怪,但司礼监如今的背后推手是东宫,而之前推脱掉她亲事的靖安侯府的靠山却是东宫的唯一对手七皇子,按理来说东宫得了北衙,七皇子断没有放弃宋嘉平这张牌的道理,却又偏偏让靖安侯府退了亲。
这其中千丝万缕的关系她理不清,亦不知道到底是谁真正要他们性命,更不知道沈度和北衙到底搜出了什么东西,她倚在窗户边上,指甲嵌进肉中。
到底还得进了京,才能知道等着他们的是什么。
正思虑间,一支箭羽破窗棂而入,直直插入马车壁上,横在她身前。
第9章 争锋
箭尾还在微微颤着,宋宜心惊,若是她方才没有被沈度一盯,心绪之下离得窗户远了些,这一箭便会直刺她心口。
惊魂未定间,外间已经打斗起来,窗外有人同她说话:“事情未定之前,还请县主勿要下车。”
宋宜应了声,那人便走远了,她绞紧了帕子,她不是没想过这种情况,想要他们命的人太多,从前在帝京便是,原本以为宋嘉平辞官便会终结这一切,却不想这些人到了也阴魂不散。
外间打斗声小了些,宋宜正欲掀起帘子看看情况,马车却突然蹿出去老远,宋宜受惊之下,慌忙抓住窗棂才没被甩出马车外。马受了惊,一路横冲直撞,身后有北衙官兵来追的声音,却渐渐被疾驰的烈马甩出去老远。
宋宜掀起帘子,眼睁睁地看着马蹿出官道,蹿进山林,直直撞向一棵参天古木,她闭了眼,等待着这迎面一撞,到了却只是额头磕在了窗上,隐隐作疼而已,想象中的剧痛并未出现。
宋宜尚在迷糊,便被人连拉带拽地从车里拉了出来。宋宜勉强睁了睁眼,眼前只有两个人,虽不认识但都是禁军打扮,之前那匹发疯的马已经跑远了,那人对她行了个大礼,“方才遇刺,马中箭受激,惊了县主,还请县主恕罪,还请县主同下官回去复命。”
宋宜头被磕得晕晕乎乎,拿帕子一捂,竟见了血,也顾不得许多,只好道:“劳烦带路。”
山林繁密,纵是冬日里百木凋零,一大片枯木横在跟前,宋宜也辨不清方向,只得跟在他后边走,却不想走了许久,仍是没走出山林,宋宜到底没吃过这种苦,死活不肯再动了,“我是走不动了,劳驾军爷回去找辆马车再来接我。”
“县主说笑,下官哪敢把您一人放在这荒郊野岭,还请县主再撑上半个时辰,必然能走出这山林。”
宋宜突然冲那人笑笑,“今日谢军爷相救,文嘉虽不幸落难,却也不是知恩不报之人,不知可否看看军爷令牌,等一会儿回去了,得向将军为军爷讨个赏赐才是。”
那人迟疑了一瞬,宋宜已往后退了两步,却不敢轻举妄动,这种情况下,她若是乱来,那才真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她。
那人往她这边走了两步,宋宜再退,嘴上还拖着时间:“军爷方才一直带我在此绕圈,既无杀我之意,又无带我离开之心,军爷到底是哪位麾下?”
那人不料宋宜这种境况下竟还能分辨出形势,也是吃惊,半晌才道:“县主一会儿便知道了。”
他话音刚落,后方便有疾驰的马蹄声传来,那人一把拉过宋宜往一旁躲去,等到小山丘后,宋宜这才发现他竟还有三四个同党。北衙追得快,大雪天气里脚印深,踪迹好寻,马蹄声瞬间便已到了跟前,这群人只得带着宋宜疾退。
北衙立时追了上来,这群人也不多言,立刻杀上前去与北衙混战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