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他有了银钱,又在朝中做官,正琢磨着另买一出院子呢。可惜他不善理财,也无甚空当,因而这也只是个打算,就这么一直拖着,也无暇实施。
待到回了家中,玉缘正在小桌子边上练字,见他回来,连忙小跑去洗了两个丹柰,即一种与苹果类似的水果,随即给他切好,盛在小瓷盘里端了上来。金玉直微微笑着,先给她喂食,这才自己去吃,嚼罢之后,方才将怜怜日后接送她的事儿缓缓说了出来。
金玉缘果然十分高兴,眼神一转,又稚声道:“先有不怪之恩,后有一饭之恩,再有车马之恩,这些加起来,要怎么回报才好?”
金玉直也是一怔,垂眸细想一番,却是摇头笑了。
话分两头。眼下已是三月末,荣十八和徐道正的纺车制出之后,十八娘又将棉衣申报了官府。官府给了她那别庄上千两银子。棉衣呈到官家跟前,傅辛穿了段日子,研究了一番,果然觉得那棉衣比起丝麻来说,既保暖不少,又耐穿许多,此外成本也比养蚕缫丝低得多。
他特地召来了荣十八娘,宣她进宫,细细地问了她一番,问的是这棉花种植有何需要注意之处,几月播种,几时出苗,棉花喜光热还是喜阴雨,纺棉线需得多久等。荣十八娘因被急召入宫,身上穿得还是特制的宽松裤子,待得官家一一问罢之后,傅辛瞧着她那古怪衣裳,和未施粉黛的脸,不由笑道:
“十八娘倒是有男儿之风,窝在那国公府里做大夫人,反倒有几分埋没了。”
他之所以说这话,自然是对于国公府里的事儿再清楚不过——荣十八娘与婆婆冯氏关系不睦,与夫君阮恭臣也是不冷不热,她这日子过的,实在称不上痛快。
荣熙眸色微暗,笑容却是不减。二人又说了会儿话,傅辛微微垂眸,又沉声问道:“朕听说,你能造出这纺车、搅车,这么快便纺出细长棉线,阮二娘也出了几分力?你与她,又定下了什么买卖?”
傅辛只知流珠去过荣十八的别庄,两人仿佛还定下了什么生意,至于这两人到底说了什么,却是不晓。荣熙听了后,心上稍稍生疑,觉得有些不大对劲,但面上仍是笑道:
“正是。二娘说她娘亲见过海外之人,那洋人说在他们本国之中,百姓们穿得便是棉线纺成的衣裳。之后二娘又是帮着改弹棉花的器具,又是寻来那手艺高明的木匠徐二郎,实在出了不少力。那时候也没有这专利之法,儿若想要推广棉布,实在艰难,便与二娘商定,由她帮着制出棉衣,先在京中试试水。”
傅辛慵懒垂眸,勾了勾唇,半晌没有说话,良久之后,才转了话头。荣十八娘应答着,心里的疑虑却越来越大,暗想道:官家说来说去,全是在绕着棉花讲,这突然之间提起阮二娘,到底是有何用意?瞧他话里的意思,倒仿佛是监视着、防着阮二娘似的,实在蹊跷得很。
待荣十八娘满怀心思离去之后,傅辛稍稍思虑片刻,便召来金玉直等近臣,令他们草拟诏令,打算于京畿一带推广植棉。这推广,自然不是强制性的,而是若是栽种此物,便会在赋税上面减轻一定数目。
这汴京及其周边一带,蚕丝业向来不比南边那般发达,穿衣制衣向来是个难题。若是棉花果然能将这个问题解决了,那可实在是个极大的飞跃。且不说百姓自此得了实惠,便是以后打起仗来,这军衣用料也不会再是桩愁事。
只是草拟诏令,却不是几个时辰就能定下来的事儿。但由于按着荣十八娘所说,眼下正是播种棉花的最好时候,过了这个当口,只怕会长秧不长棉,因而金玉直等也不得不加班加点,又是找那种过棉花的人询问细节,又是不住在条令上删减修改,真可谓昃食宵衣,卒卒鲜暇,忙得不可开交。
在此之前,京中倒也有人家种棉花,但不过是在院中做个装点之物。待到傅辛那“植棉令”颁布之后,京人皆以之为奇,摸不清官家打的什么主意——那棉花也能做衣服?倒是闻所未闻,稀罕之至。
而便是此时,流珠将她院中所制的第一批棉衣推了出去。她先前本与那荣十八娘打算,说是依旧走高定价路线,但是后来阮流珠细细一思,意识到:有了专利法及植棉令之后,棉的名号已经为京人所知晓,便也不必再苦想什么引人眼球的名目了。而那棉衣本就不比丝衣鲜丽,便是定成高价儿,那贵人也未必会买账。棉衣耐穿,价廉,合该定成低价,诱得那平凡人家来买才行。
打定了主意之后,流珠便令行将离去的素缣、雪风等人,赶制了一批样式最为普通不过的棉衣,以低价挂在了荣十八娘的成衣铺子里边售卖。
植棉令一出,京人尤好新奇之物,本就想试试棉衣穿起来什么感觉,又见这衣裳比自家做衣还要便宜,便也不吝于掏出钱袋。穿了一阵子后,便如官家一般,这帮人也发现了棉布的好处。只可惜纵然京畿一带植棉成风,那棉花也是刚刚播种没多久,荣十八娘的棉衣一售罄,便再无新货,连流珠也没料到的是,二手棉衣在汴京中都变得有价无市,且价格一翻再翻。谁若是穿个棉衣,一时间反倒是富贵的象征了。
专利法和植棉令在实施的过程中,并非没有产生过问题。但大凡新法,甫一推行时,总是磕磕拌拌,利弊齐现。毕竟纸上谈兵与领兵作仗总有差分,只是现实虽难以控制,而政令却是可以由人来调改的。如今大体的方向由此定了下来,细微处只管交给时间便是。
眼见自己的些许努力,总算开花结果,起了些作用,流珠不由十分欣慰——她这一番穿越,从宏观角度来说,总算是有了那么点儿意义不是?再从微观角度来说,她个人也得了不少银钱,从前是只能在京中再买一处院子,现在买个四五处都绰绰有余了。
稍稍得闲之后,阮二娘在院子里摆了酒,与几位相熟女工一起,为那素缣及雪风送行。素缣要返回边关老家,嫁与那位素未谋面的郎君,而雪风却对自己要去向何处缄口不语,几次三番,岔开话头。
酒至半酣时分,雪风推说不胜酒力,只款款离去。她这人向来不合群,旁人早已习惯她那份矜傲,也不曾多言,小娘子们只凑成一团,把酒笑语。而那素缣特意端着小盏,来给阮二娘敬酒,并温声劝道:
“做生意不过是一时的事儿。二娘兰姿蕙质,又恰是正当年的好时候,丧期一过,合该找个称心郎君才是。奴说这话,并无挑拨怂恿之意,实是发自肺腑之言。与其操劳殷勤,不如早早嫁作东风。赚更多的银钱,总不如一个知冷知热的贴心阿郎。为防替人白做嫁衣,二娘也该调养调养身子,若能有自己的孩儿,那才最好。奴行将离去,句句都是真心话,如有失言之处,还请二娘当做耳旁风罢。”
流珠心上微动,却只饮尽杯中之物,并喟然笑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既然遇不到,强求也是无用。儿做生意,倒也算高兴,总比随便凑合个人高兴多了。多谢素缣娘子肺腑之言,也愿你成亲之后,早得贵子,夫妻间举案齐眉,和和美美。儿遇不着的,你若是能遇上,儿也衷心替你高兴。”
她但觉得,人活一世,只图个高兴。嫁人不是唯一出路,做生意也未必就是正途,男儿也好,女子也罢,但行乐事,不必非要争个对错。
☆、49|48.01
日炙樱桃已半红(一)
素缣及雪风于四月初一各自离去,二人走之前,流珠已从荣十八娘处挑了几个绣技高绝,亦见过世面的女工,又在京中另择一处小院儿,将织机等均挪移了过去,并教这些女工吃住在那里。女工之中,有个法号潮音的优婆夷,乃是兰无歇的师姐,亦是桃腮杏脸,蛾眉皓齿,既有素缣的手艺,又有雪风的姿貌,性情文雅,实在令流珠喜欢。
纺车发明成功,棉线得到推广,荣十八娘大大赚上一笔,又蒙傅辛召见,按理说来,她该是春风得意才是。然而此时此刻,这十八娘心里头,却实在不舒坦。
却原来她嫁与阮恭臣已有几年光景,那阮大郎每个月都如例行公事一般,与她同房一回,可十八娘这肚子,却一直没有动静。阮大郎倒是不急,可冯氏近来见荣十八天天往外面跑,忙里忙外,赚得盆满钵满不说,还名声大燥,她这心里便十分不得劲,决意要给荣十八几分颜色看看。
这一夜里,十八娘疲惫十分,正倚在榻上,半阖着眼儿,教丫鬟给她捏揉脚底。那丫鬟边捏边笑道:
“眼下这汴州里头,试问谁人不知知道咱家荣十八娘的名头,都说娘子是雏凤清于老凤声,比荣尚书和国公夫人做生意都要厉害。娘子常着裤装,那裤儿与寻常人家的裤儿大有不同,直溜溜的,上窄而下阔,风一来飘飘索索,实在好看。奴听说倒有不少小娘子跟着学呢,只管这种裤儿叫做‘荣娘裤’。”
荣十八娘面上微带倦怠之色,她颧骨略高,脸儿甚小,鼻尖而唇薄,看着便是个利落人儿。听了丫鬟这话,十八娘只是但笑不语,而门外的冯氏听了,暗自生恨,怫然不悦,这才令那守门的仆侍报说夫人来此。
十八娘微微蹙眉,丫鬟忙给她穿上鞋儿,这鞋刚蹬上脚,冯氏便已入了内,淡淡扫她一眼,随即款款坐到椅上,温声笑道:“十八娘可是受了累了。”
荣熙连忙打起精神,笑着推说不累,而那冯氏又一派和蔼,柔声道:“你啊,莫要强撑,若是身子不舒坦,只管告诉阿姑,阿姑给你请御医来调养。你嫁与大郎,也有几年光景,可却一直一无所出。阿姑倒是不急,只是你见天儿往外跑,回来后便累成这副模样,阿姑看了也是心疼。”
顿了顿,冯氏眼珠一转,又缓缓说道:“你若是有什么难处,跟阿姑说了,阿姑也好帮扶你一把。眼下你最要紧的,还是要赶紧给咱国公府生出个大胖小子。至于那生意,且先放一放,让阿姑帮着你管管。”
十八娘只垂眸一笑,细声道:“君姑这番话,儿听了后,这心里面实在暖得不成,恨不得窝君姑怀里头哭上一通。只是儿现下做的这些个买卖,那都是挂在爹名头底下的,儿哪里敢越俎代庖?君姑的话,儿却是记下了,必会与大郎好好商量,早日为咱国公府接续香火,毓子孕孙。”
她话说到这里,冯氏抿了抿唇,眸色冷了几分。隔了两日之后,便有婢子来跟十八娘说,却是那冯氏新买了两个婢子,一个娴雅温淑,一个冶艳俏丽,一股脑儿地都塞到了阮恭臣那里。十八娘听后,只是怔了一会儿神,而后摇头苦笑,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又过了几日,便是清明时节。在这宋朝以前,清明实在说不上是个节日,而打宋朝开始,除了拜祭先人外,亦有了踏青出游、打秋千、打马球等赏玩的习俗。
这日晨时,天还未大亮,流珠便早早起榻,与明慧、怜怜等一同来做清明馃和桃花粥。至于那香蕊,流珠已很少令她近身,只放了她假,让她与夫君四喜一同出去踏青。
说起这做清明馃,要将那青汁儿和粉和在一起,需要不小力气。流珠揉了一会儿,额前便不由现出薄汗来,她正暗自有些懊恼之时,忽地听得身边传来一声轻笑,侧眸一看,却是徐子期练武归来,挽着袖子,露着结实臂膀,在旁笑看着她。
流珠轻轻一笑,正欲让他来和,徐子期反倒主动上前,自她手下,抢了那粉团,沉声笑道:“二娘歇一会儿罢。”
流珠道:“劳烦子期了。”她说罢,又拿了小瓷碗来,将院中摘来的桃花瓣放进去,以凉水浸泡,而后又开始调清明馃的馅儿。怜怜调的芝麻甜馅,明慧忙的是葱肉馅儿,而流珠这里拌着的,则是雪里红加了腌肉,最合徐子期的口味。
徐子期的视线缓缓移落,自那人娟秀的侧脸,纤长卷曲的睫羽,微珉的红唇,缓缓滑到她丰满的胸脯,而后凝在了她那白藕般的细腕,及那纤纤素手上。一双白皙修长的玉手,执着那竹筷,不住搅着馅儿,这本是再寻常不过的场景,却令徐小将军喉结微动,一时间有些移不开眼来。
这小娘子,看着贤良温顺,可骨子里却偏透着隐忍的风情,越看越是勾人,也难怪惹了那许多不安好心的混账东西。徐子期冷冷勾唇,收回视线,忽地听得一阵脚步声由远至近,伴着孩童的嬉笑之音,正是如意和瑞安闻见香味,来厨房里凑热闹来了。
瑞安自从知道妹妹如意以第一名考入散馆,而自己却身居末位之后,却如怜怜所料,很是沮丧了一回。不过待怜怜温声将那状元郎之言说出后,徐瑞安很快便又振作起来,重整旗鼓,比往日更勤勉了许多。
他甚至还央着弄扇给他做了个兜子,挂在脖子上,平常不管走到哪儿,都在兜子里放着两本书册——当然,兜子里也藏了不少吃食。倒不是他贪嘴儿,实在是跟着徐子期早起一同习武后,他费了不少气力,自然老觉得饿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