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安一抖,回头一看,流珠本欲冷声训他一回,可谁知却看见这小子一边脸都高高肿起,另一边则蹭了不少墨水,明显是跟人打过架。流珠也没当街多说什么,赶着他进了车厢,边拿帕子给他擦拭,边道:“你现在该在散馆里才对,怎么跑到这儿看杂耍了?这脸又是怎么回事?你只要老实交待,你大哥那边,娘帮你说好听话。”
她一提徐子期的名字,瑞安抿了抿唇,想起那双锐利如刀锋的眼,瑟缩了一下,深呼吸一口,抬起头,道:“娘,我是被蔡先生轰出来的,他让我回家里闭门思过,原因是因为我在堂上打架。可我之所以动手,是有我的原因的。”
流珠并不急,细心将他一张小脸擦净,又不冷不热地道:“你有甚理由,说来听听。”
瑞安气鼓鼓地道:“先前跟大哥和娘说过,那喻喜麟在入试被如意压了一头,心里头愤懑不平,后来和如意坐在一起,老是借故欺负为难如意。如意不介意,跟大哥和娘面前,也是报喜不报忧。近来如意的成绩没从前那般显眼,二十娘也频频有些走神,蔡先生刚表扬了几次喻喜麟,这小子便得意起来。今天在堂上夹枪带棒,讽刺了如意和玉缘几回,我忍了又忍,倒是忍住了,我那同席,就是那个罗瞻,他站起来,抬手就给了喻喜麟一拳,之后我仨就扭打了起来。”
流珠听后,又接连问道:“你和罗瞻都被轰出来了?那喻喜麟被打的伤势可严重?你们是上课时打的,还是歇息时打的?”
瑞安一一老实回答:“上课时打的。我仨都被轰出来了。我的伤最轻,就肿着而已,罗瞻和喻喜麟都出血了,先生请了大夫,涂了些药,才把他俩轰走。”顿了顿,他仿佛又来了些底气,道:“大哥说了,如意是我妹,不能让人欺负,不然别人也会瞧不起我。所以我教训喻喜麟,大哥多半也不会斥我。”
流珠却摇了摇头,轻笑着道:“咱母子俩赌上一回,虽说你出手是为了如意,但你大哥,到头来还是会斥你。”
瑞安不解,但见二娘并未冷脸训斥,还温柔地给他擦拭脸上墨水,这心里头变得暖融融的,只怔怔地望着二娘柔和的眉眼,忽而间又转念想道:细细一想,竟从没见过二娘生气的时候。二娘无论何时,都温温柔柔的,不像怜怜和弄扇两位姐姐,嬉笑怒骂皆有时……二娘难道真的就没有不高兴的时候吗?她又是怎么做到的?
这面徐瑞安被阮二娘从街上“捡”回了家,由怜怜照顾着敷上伤药,战战兢兢地等着徐子期归来,而另一面,喻盼儿那弟弟喻喜麟,满心委屈,由蔡典帮着叫了轿子,一路抬回了暂居的国公府。
喻盼儿此时刚送走了给刘端端把平安脉的大夫,转而去了阮二的院子里,甫一入内,便听得一阵吹竹调丝之声,余音缭绕,袅袅不绝。喻盼儿压着怒气,假作一派平静,缓缓抬步,往院落深处走了几步,便见花柳那侧,一个半露香肩的美人儿正半倚在眯着眼的阮二身上,和着靡靡之乐,恍若娇声啼泣般唱着柔媚的曲儿。
这人倒不是别人,正是那先前与喻盼儿在蔡氏散馆前吵了一回的那歌女。阮二见她性子如同小辣椒一般,牙尖嘴利,又分外放浪大胆,与平常所见的小娘子大为不同,便来了兴致,与她暗中相约。想那喻盼儿也好,刘端端也罢,皆是欲拒还迎,在榻上显得尤为木讷,自打见了这名唤邵小金,花名“小金鸡”的小娘子后,阮二便尝着了新甜头,高兴得很。
见了喻盼儿,小金鸡反而愈发骚/浪起来,一个劲儿地贴着阮二的身子,好似柔若无骨一般,这副香艳场景看在喻盼儿眼中,着实刺眼。她微微一笑,上前缓声道:“端端今日还跟儿说呢,只盼着二郎能去看看她,还有她肚子里那小阿郎。郎君可莫要忘了。”
刘端端如今被困在宅门里,虽说肚子里有个孩子,可喻盼儿却早盯上了她那孩子,再加上阮二有了新欢,自己怀着孕,面容愈发枯黄,刘端端只觉得灰心懒意,一点儿争斗的心思也无。她才不指望着阮二郎这样的风流子想起来她呢,又哪里会说这样的话?分明是喻盼儿想要挑拨小金鸡和刘端端,才编了这样的谎。
小金鸡挤着眼儿一笑,嘻嘻说道:“奴和端端娘子早先前就见过几面,来了国公府暂住后,也去探过几回。她如今身子正是难受的时候,说话都有气无力的……二郎确实该多去看看。”
阮二却只不耐地闭着眼道:“你一来,我这闲情逸致,全都被搅合到九霄云外了。你先前也是个读诗作画的,如今就知道跟在娘后面拍马屁,挑拨这个,撺掇那个,我看了你就心烦。起开,别扰了我听曲儿。”
他这话说的实在难听,喻盼儿却仍是带着强笑,道:“总不能人人都一头钻到诗书里面,吟花咏柳,弄月转风罢?总得有的人上赶着讨嫌,儿这番努力,二郎以后会明白的。”言及此处,她忍了忍,正欲再劝,却听得一小厮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道:“喻小郎被人揍了,从学堂坐着轿子,回了府上,二夫人赶紧去看看罢。”
阮二一听,来了兴趣,睁开眼来,给小金鸡拉了拉衣裳,教她候在此处,随即跟在喻盼儿身后,一起去探望喻喜麟。喻盼儿见他跟着,反倒有些欣慰,暗想道:二郎倒也不是全然不理事儿的,对她也有几分关切及在意,只是不挂在嘴边罢了。
及至房中,喻喜麟正一派烦躁,又是把鞋蹬得老高,又是拿脚踹丫鬟的脸。喻盼儿见了,满心疼惜,拈着帕儿坐到榻边,带着哭腔道:“好喜麟,谁这样对你,阿姐替你教训回来。”顿了顿,她又道:“今日落下的诗书,等伤好些了,切莫忘了补回来。”
喻喜麟不耐地应了一声,又怒道:“我这几日在散馆里表现得好,压过了那徐如意一头,连蔡先生都时时表扬我,夸我是奇才。那傻子罗瞻和蠢货徐瑞安,便嫉妒我,说我欺负徐如意,侮辱二十娘,当着蔡先生的面就打了我。阿姐,这两人坏的不行,你和姐夫可得帮我教训回来。”
偏在此时,国公夫人也得了消息,带着婢子缓缓踏入屋内,恰好听了喻喜麟这一番话。她蹙了蹙眉,只觉得麻烦,可又听得喻盼儿拧眉冷声道:“那罗瞻,是不是个连爹娘都不清楚是谁,住在散馆里的那个?徐如意和徐瑞安,是那三品小官徐子期的弟妹,对不对?什么二十娘,虽说哥哥考了状元,那也抹不掉他们金家以色侍人、卖身求荣的花名。你放心,你姐夫,自会替你做主……二郎,是不是?”
早在喻喜麟入学之前,喻盼儿就将这些子弟家里面的情况查了个一清二楚,并交待喻喜麟,教他莫要和那些贫家子交往,而要和那些家底丰厚的郎君多亲近。眼下喻喜麟受了委屈,阮二正好在旁边,喻盼儿便想逼阮二出手,可这阮二郎,对于不喜欢的人事,最是不耐,只推脱道:
“我做甚主?我总不能替喜麟打回去罢?你当时若是听我的,将喜麟安排进官学,只需拿银钱打点打点便是,旁的麻烦事儿全都没有,偏你不听。”
喻盼儿心里一急,望了眼额上带伤的喻喜麟,又听得冯氏的声音从后方传来,款款说道:“二郎这话说得可是没担当。你妻弟被人打了,你就束手看着,这岂是阮家儿郎所为?”她微微一笑,又道:“盼姐儿往常帮了阿婆许多忙,喜麟自然不能算是外人。他挨了打,打的却不只是他,还有国公府的脸面。那罗氏小儿父母不清,家底不丰,便不和他计较,只是这徐小将军的弟妹,咱便要和他们好好说道说道了。”
喻盼儿连忙笑道:“夫人说的,恰是这个道理。这阮二娘也是的,明明就是咱们国公府的人,怎么那么不开眼,老是和咱们对着干?这一回,可是要和她好好分辨分辨。”
冯氏笑了笑,温声道:“小娘子进散馆就读,本就不合适,那小郎君动手打人,更是该直接轰走。不过啊,只让他们离开散馆,倒有些便宜了他们,还得让他家里头赔上一大笔钱才行——咱家喜麟这小脸儿这般金贵,不能白疼,耽搁这几日的功夫,不知要误了多少要紧事儿,都要好好算一算。反正二娘赚得盆满钵满,约莫也不差这几个钱才是。”
喻盼儿听了,点头称是,心里稍安。只可惜冯氏虽出了主意,最后出头的,还是喻盼儿。她乘上国公府的车辇,行至徐家府门前,在车厢里好好整了整衣衫,这才由婢子搀扶着下了车。而此时的徐瑞安,正在徐子期跟前满心委屈地跪着呢。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10号的更新,不小心发到9号了_(:3」∠)_为我的小红花掬一把泪,看看明天有没有空补一章吧。。估计没有
感谢tjh、冰岛岛主和聚流的地雷~
☆、55|48.01
潮来溅雪欲浮天(三)
果然如流珠所料,徐子期半下午回来后,听了前因后果,面色一沉,冷笑两声,便让徐瑞安在堂中跪下。怜怜被这气氛吓得心惊胆战,赶紧推说要去接如意和玉缘,一眼也看不得徐子期那可怕的气度,徐瑞安这个壮实的小家伙跪在地上,颇有些不服,便直声道:“大哥为何要我跪?”
徐子期拉了张椅子,令流珠坐下,随即似笑非笑地道:“瑞安,我倒要问问你,你为何要打他?”
瑞安朗声辩驳道:“他欺侮如意,如意是我亲妹妹,大哥也交待过我,别人欺负如意,那就是欺负我,我必须奉还回去。”
徐子期眯了眯眼,冷冷勾唇,又沉声道:“你先是竭力隐忍,但随后见罗瞻出手,便也跟着出手,这样一来,忍字上做的不好,这不忍,更没有做好。你用拳头打喻喜麟的时候,你可曾想过后果?虽说你只是个虚岁七岁的小子,但这等简单道理,你也该明白。”
瑞安不过是个小孩儿,头脑发热,立时出手,哪里想过什么后果,此时不由低着头,嘟囔道:“我当时就想着,要将他打到服气,让他再也不敢欺负我妹妹。”
徐子期冷笑道:“你打他,他就能服气?我先前听你说过,那喻喜麟是个在读书上颇有天分的,更是官宦人家出身,饶是如今没落了,那皮下面的骨头,也都是银子打成的。你个七岁小儿,三拳两脚,便能将人家一个官门子弟打到服气,你徐瑞安好大的能耐!大哥我告诉你,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你没有八、九成把握,别学人家强出头。我教你拳脚功夫,可不曾教你逞一时之强,卖弄匹夫之勇!”
徐瑞安紧抿着唇,沉默半晌,咬牙道:“我记下了!”
流珠此时还记挂着先前答应了徐瑞安,要帮他说好听话,便柔声道:“瑞安这事儿,做的实在不妥,但也不必罚跪。跪得久了,腿脚受了寒,以后该长不高了,还不如让他多练会儿功夫,或是罚他多写几幅字——这小子的字儿,歪七扭八,惨不忍睹,合该让他多练几回。”
徐子期淡淡然睨了她一回,轻轻点首,道:“便听二娘的。”他细细一想,斟酌着具体该如何惩罚。便在此时,流珠先将徐瑞安扶了起来,胳膊使劲,打算将他抱起,可如今徐瑞安愈发沉了,流珠硬是没能成功抱起,实在有些尴尬。
徐子期看在眼中,微微一笑,轻挽衣袖,露出结实臂膀,骤然将徐瑞安扛了起来,先是拍了两下这小子的屁股,随即那眼神,又落在流珠身上,定定地凝视着她。男人的那视线格外灼热,流珠稍稍对上,便移开眼神,不由得微抿朱唇,轻轻垂眸,愈发尴尬了起来。
徐子期之前在徐道甫墓前那一通话,着实令流珠感觉震撼,听了他那往事后,她甚至对于这个男人,情不自禁地生出了些许怜惜之感。这徐大哥儿也是不易,之前父亲虽在,可父亲对他并不疼爱,甚至也不怎么管教,亲生母亲又被爹与阿婆联手,间接折磨致死,这个男人,完全是自己长起来的……这般想来,实在是个可怜人。
而徐子期作为一个男人,在她面前,既表现出了极其正经的一面,但又有着略为不正经的一面。他正经起来的时候,流珠觉得,他确乎是个铁骨铮铮,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让人心生信服;而他不正经起来时,流珠虽会因他的举止而觉得尴尬和窘迫,但他身上那浓厚的雄性荷尔蒙气息,那结实精壮的身子,偶尔也会令阮流珠感觉……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有些难以抵挡的悸动。
她到底是个女人,还是一个流落到一个陌生的、压迫的世界里的,孤独的女人。年轻些时,初遇傅辛,阮流珠不知他的身份,确实也动过心,但是很快,她就认清了那男人。这人比猛虎恶狼还要可怕,虚伪、狠辣、心胸狭窄……接近他,根本就是自埋祸引,自寻死路。
后来,流珠年纪愈大,急着说亲,期间也试探过不少郎君,但试来试去,反倒属徐道甫最为合适——他看着老实,身材壮厚,平常也不怎么归家,又有功名在身……若是没有傅辛后来暗中挑唆怂恿,设下层层叠叠的连环套,那么这一辈子,说不定也会就此平平淡淡地过去。纵然意难平,但或许有别的福气也说不定。
这样一想,连她都有些可怜自己——她已经很多年,没有爱过谁了。一身腱子肉的徐子期,无疑是她喜欢的类型,但她到了这个年纪,加上那些沉重的阅历,想要像无知无畏的少女一样,全心全意、奋不顾身地爱一个人,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事。再加上还有傅辛这座大山压在心头,她实在没有心思,去接受任何一个男人的示好——更何况是这样一个身份的男人。
流珠眨了眨眼,轻笑着抬手,帮瑞安理了理额前碎发,心上重重一叹。便是此时,香蕊来报,说是喻盼儿找上了门来,要与阮二娘好好说道说道。
这是流珠早就料定的事,她只一笑,轻声道:“先让她候着吃一回儿茶,儿一会儿就过去。”
徐子期放下瑞安,却沉声道:“你不必去了。我与她会上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