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珠颇感欣慰,忙令人沏茶奉上,并柔声笑曰:“阳春三月,尽是新茶,只是你肚子里怀着小郎君小娘子,不能乱喝。特令人寻了宫里赐下的菊花,配上枸杞子,对你确有好处。”
怜怜如今虽已脱了奴籍,但对上这阮二娘时,还当她是主人一般,忙伸了双手,眯眼笑着,将那茶盏捧到手里头。边感受着那股暖意隔着白瓷缓缓传来,怜怜边轻叹一声,笑道:“二娘还有品茶的兴致,而那户人家,却已经是树倒猢狲散了。家不成家,府不是府,昨儿还风光着呢,可一触了官家的逆鳞,便忽喇喇似大厦倾了。”
流珠只轻轻一笑,并不就着这事儿继续絮言,但状似漫不经心地道:“以势交者,势尽则散。这种晦气事,说到底都是*,自己的种的因,自己得了果,旁人又哪里操心得来呢?”
国公府这株大树,旦夕间倏忽而倾,惹得汴京乃至整个大宋都议论纷纷。人道是官家怀着悲悯之心,只收没家产,并不追祸及人,可是钱没了,这人也好不到哪儿去。
荣熙与阮恭臣和离,不过是个楔子。刘端端流产之后本就心灰意懒,大祸降头之后这刘氏女便没了踪影,据说是趁着乱子逃走了,亦有人瞧见她跟着往日一恩客远走高飞,除了刘氏外,失踪的还有小金鸡,可她们的正牌郎君阮二伤心归伤心,却已然无暇顾及于此。
喻盼儿苦心算计一番,却反倒是把自己赔了进去。她听得阿翁被官家赐死,当即昏厥,醒来之后又听说刘氏与人夜奔,小金鸡也影踪难觅,忙乱之际召了郎中来,却听闻自己已有足月身孕,当真喜忧莫辨。不过这个尚未成形的婴孩,却也好似久旱间的一抹甘霖,彻彻底底点燃了她的精气神儿。
茅草屋顶没了,柱子也得再死命撑一会儿。国公府虽治了罪,可是那位皇后,不还好端端地坐镇中宫呢吗。再说了,在北面的军队里,到底还是有念着国公府好处的人呢。
可偏偏就是在这个当口儿,傅辛仍是不肯罢休。这人一惯虚伪,但将阮大哥儿召了来,执着御笔,眉眼间带着些许倦色,唇惯性地勾着,温声说道:
“唉,有言道‘富贵必因奸巧得,功名全仗邓通成’,这是混话,而阿翁是个明白人,怎么也信了这样的歪理?勋国公行事不慎,被那阿堵物蒙了眼,做的着实过分,如若不好生处理,只怕是民愤难平,底下人心里头都有怨气。我这官家,实是不好当,大义灭亲实乃不得已而为之,心中亦苦涩得很。目下惟盼着阮家剩下的亲戚,不要因此和朝廷,和我这个远不够通情达理的官家,生了间隙。”
阮恭臣伏跪于地,心中诸般情思不住翻涌,面上却竭力平整,连扣了三个头,饱满光滑的额头都因此而微微红肿,显见是十分之用力。
男人咬牙凝声道:“官家言重。陛下不追究国公府的过错,不曾将我等微鄙罪人发配处斩,削以贱籍,已然是天大的慈悲。”
他额头抵着地面,分明是乍暖还寒的初春,自鬓角处却不断流下豆大的汗珠儿。傅辛瞧在眼中,略微有些讥讽地勾了勾唇,随即收起若有若无的笑容,假作真心,变了音调,忧虑道:“却不知你们以后这日子,可该怎么过才好……”
阮大郎低声道:“我与小弟,还领着官职,享着俸禄,日子自然还过得下去。”
“哦?”傅辛挑眉道:“那你便打算这么过了?”
阮恭臣闻言,微微抬起头来,心上一动,但那心又急急地沉了下去。
他清楚明白,眼前这男人,对国公府的处置断然不是情非得已。他亲眼见过冯家人哭天抢地之惨状,亦见过勋国公死讯传来后府上之悲绝,若将人逼到这般田地,绝非是“不得已而为之”,定然是胸府内积怨已久!
阮恭臣没说话,傅辛但笑了笑,继续道:“朕与你们,到底是亲戚,又不是甚怀着血海深仇的冤家不是?总不能就这样看着你们过苦日子。朕为你,谋算好了。你素来在兵部做事,却没有军功在身,如何服得了众?北面战场上自从用了洋人的火器之后,赢多输少,折损不多,你不若跟过去,赚些军功罢。北边儿的军队里,有不少人,和勋国公交情颇深,对你阮家人,向来服气。你此番前往,正好借这个契机,和他们也多多来往罢。”
顿了一顿,这位九五之尊噙着笑意,仿佛饱含期许一般,温声说道:“朕的军队里,不能没有阮家人。大宋的江山,就是阮家人打下的。”
这话说得实在是重,阮大郎连忙推却。然他这心,却是愈来愈沉。
若是换做阮二、盼姐儿,或许还会误以为这位手掌生杀大权的好妹夫,是真心为了他们而打算。可是阮大郎却明白得很——
此一去,凶多吉少矣!
人人心里,都有副算盘。便是往日有些交情,阮镰一去,这交情便也比草纸还薄了。再说他若果真离了汴京,府中只剩下那不争气的阮二夫妇,这教他如何放得下心?
但是他没有退路。他必须去。
阮恭臣磕了个头,随即又低声道:“念起上次与皇后相见,还是一年以前。臣此番离去,只想再见上皇……小妹一面。刀剑无眼,沙场并非笑谈之所,臣能否活着回来尚且难以说定,不旋踵间或许即是明月松岗,天人永隔。还请官家恩准。”
傅辛犹吟片刻,却终是笑了笑,缓缓说道:“先前那嵇康小儿,是在爱爱面前告的御状。你也知晓爱爱的性子,她是听不得这种事的。依朕看,便不要再刺激她了。”
阮恭臣心中郁结,愈为愤恨,可却无可奈何,只在关小郎的引领下起身离去。待出了理政殿,这向来冷心冷肺的男人思及目下诸般惨状,竟在上马后忍不住落了泪。
人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等到四月初,阮恭臣将要奔赴前线之时,这男人对阮二接连交待叮嘱,阮二自打家里出了事,虽颓废了一段时日,但近来也有洗心革面之意,见兄长又要离去,也是忍不住,拉着哥哥在萧条后院里,借着酒意,于大醉中好生哭了一回。
阮大郎瞧着他那副样子,心中惴惴,却也不知道自己苦笑交付的话,他听进去了没,只得唤来尚算清醒的盼姐儿,将写与阮宜爱的信递到了她手中,叮嘱她若是有朝一日得悉自己战死沙场,便是拼了性命,也要将这信递到阮宜爱的手里头。
隔了一日,便是他出发的前一天,阮恭臣到底还是有桩事儿放不下,便到阮流珠的后首仪门处,几度逡巡。待黄昏时分,香蕊自那后门路过,正撞见一袭白衣的阮家大郎。阮恭臣知她是二娘的贴身婢子,便将信递了过去,叮嘱她非得亲手交至阮二娘手中不可。香蕊口中说着照办,可这信,到底是未曾递到流珠那里。
这小娘子持了信,晚膳过后偷摸回了屋里,点上烛火,借着光匆匆阅罢。她张着眼珠儿,转了一转,一言不发,但将信点着了火,踩在绣鞋儿底下,碾了几碾,教它灰飞烟灭去了。
总归有些事儿,合该灰飞烟灭的。
阮家大郎原本在信中说了,如若流珠念在他将死的份儿上,肯再见他一面,便来一处棋社相会。可是他行前的这一夜里,男人拢着雪白的袖口,持着棋子儿,在那四方棋盘上自己和自己对弈了几十盘,有时左手赢,时而右手占了上风。左右手你方唱罢我登场,到了末了,终是一个人也没等来。
东方既白,便是启程的时辰。阮恭臣蹬靴上马,踏尘而去,出了城门后勒马停驻,匆匆回望一眼,见那匾额当中朱红色写就的汴京二字宛如泣血一般,而那熙攘人群之间,倏忽间仿佛闪过一个身影,似她,又似非她。
这一日天亮后不久,便降了小雨。
流珠在女工院子里将月钱给那潮音结清,随即挑眉笑道:“汴京繁华,不多看两眼?”
邵小音一笑,摇头道:“功成就要身退。儿与小金,什么腌臜事儿都干过,最明白这及时抽身的道理。仇报了,就得赶紧走。汴京虽繁华,可儿还见过更好看的地方。二娘日后有空,不妨多出去赚赚。”
她被困锁在这金笼般的汴京城里,哪里会有抽身而出的机会?流珠只自嘲似地一笑,待送走邵小音后,暗想道:好一场大戏,就这般落了帷幕。往日的仇人落了难,可她这心里,却还是……不畅快得很吶。
☆、89|88.86.84.81.80.01
蜿若惊雷蛰蛟煦(一)
三月末,一场春雨淋过汴京,徐明慧从海外购置的货物便都运至了汴京城。流珠持着单子,一一对过,并无出入,路上亦未曾因周转之故而又损坏,便安了心,然待她正要将货物收起之时,忽地瞥见其中有些东西,是单子上不曾提及的,便柳眉一挑,对着明慧温声问道:“这些物件,约莫是旁人托你带的罢?”
明慧定睛一瞧,先是一怔,随即笑道:“是郡王放上去的。这是加菲尔德先生托他带的东西,俱是些药物啊材具啊,儿也瞧不明白。幸而二娘眼尖,不然儿只怕要将这档子事儿抛至脑后了。”
流珠勾唇,随即缓声道:“劳你费心了。恰好儿近段日子要去寻加菲尔德先生一回,这些东西,暂且包好,届时由儿带过去便是。”
明慧娘子连忙应了下来,给这阮二娘将加菲尔德的药物医具全都收拾妥当,倒也未曾多想。而几日过后,流珠携了物件,到了加菲尔德和连氏所居住的小院子处。她才穿过曲折花廊,便见自己这具身子的生身父母正待在庭院当中,金发碧眼的加菲尔德正分外专注地一手拿着调色盘,一手拿着画笔,给连氏画着油画画像。
连氏此时此刻的穿着打扮也稀奇得很。她身上穿的,也不知是从哪儿弄来的洋服,白色裙摆如伞儿一般大大地撑了起来,双手的蕾丝手套将手的优美姿态细细勾勒而出,发髻高盘,脑袋上还顶着宽大的礼帽,帽儿上丝带系作的花儿大得煞眼。
流珠稍稍一怔,先是觉得有些好笑,不由莞尔勾唇,而静静地立在一旁,望了一会儿后,这阮二娘的心里,又难以自已地艳羡起来。
加菲尔德又画了许久,总算搁下画笔,这才回过头来,察觉了阮流珠的到来。连氏害羞得很,连忙推说去为二人准备茶点,实则约莫是趁着这当口更衣去了,流珠望在眼中,只一笑,缓声道:“父亲倒是颇有情调。”
加菲尔德持着巾帕,擦了擦沾染颜料的手,笑曰:“谈不上情调。从前我,就喜欢画画,很久没画,生疏许多,所以缠着你娘给我做model,让我练手。”
顿了一顿,他又柔声道:“二娘有空的话,也让我练一练笔吧?东方写意,西方写实,两边人画出的画像,大有不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