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宜爱虽因接连生育之故,落下了些病根,但也不至于在这样的关头,病重得见不了人。流珠心中气急,一把打掉傅辛的手,并将那手死死按在龙榻之上,随即凝声道:“说甚既是真病也是假病……你给阿姐下了药?”
傅辛在她面前,也懒得如平常那般虚伪掩饰,只轻松抽出手来,坦然道:“嗯。从仲生下来后,早几年还算长得好,后来身子骨却愈发得弱。现如今爱爱也是命苦,害了同样的病,间或腹痛难止,寝食难安……”
稍稍一顿,男人眼睑低垂,虽年岁渐长,可那纤密的睫羽却一如少年时般诱人,然他嘴角勾勒出的笑意,却让人心上发寒:“二娘可听过金刚石?”
流珠不解他此时提及金刚石作甚,只低声道:“自然听过。”这所谓金刚石,便是钻石的原声。
傅辛温声道:“世人只知金刚石坚硬无比,可钻玉补瓷,却鲜少有人知道,若将那金刚石的粉末,混入人之饮食,每日里放上一点,时间久了,因其疏水亲油,可令人心腹生痛,肠胃出血,久而病去。”
流珠大震,喃喃道:“你真是心狠。”
傅辛闻言,敛去冰冷笑意,只眯眼望着她,低声道:“身在其位,必谋其事。”
流珠眨了几下眼,又想起先前皇子傅从仲因着痼疾,日日服药却不见好转,傅辛还几番大发雷霆,处置了数名御医,现如今看来,真是愈想愈令人心寒。单单为了这个皇位,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势,这人几无犹豫,毫不心软,杀妻害子,半分情意不留……若是他真的迎了自己入宫,流珠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可能,活着走出这宫城。
以势聚者,势尽则散。能在汴京中站稳脚跟的,没有一个不是长了颗七巧玲珑心。往日里国公府大势,诸人便都说阮宜爱的好话,现在国公府倒了,傅辛只要稍加助推,那群贵人便立刻换了口风。
只是傅辛向来虚伪,若是如今当真废后,那以往的恩爱戏码岂不是大半白做?他给阮宜爱下药,就是想杀了阮宜爱,这样一来,也不必废后了,他只需假装十分悲恸,哭上几回,以往的恩爱美名,说不定还会传为千古佳话。
流珠噤声不语,惴惴难安,亦惶急不已。她与阮宜爱虽说不上有甚深厚情分,可也不能这般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在自己所爱之人的手中,身死之时,亦一无所知。
傅辛冷眼瞧着她,只一笑,随即打着官腔道:“阮二娘与皇后,姐妹情深,几番向朕请求探病,朕自然不能不准。既然二娘思慕亲姐,不若便入宫侍病吧。”
☆、92|91.01
蜿若惊雷蛰蛟煦(四)
听得傅辛之言,流珠双眸一张,睫羽微颤,只强自笑道:“官家未免太过心急。儿也不能说侍病就立刻入宫,手底下的铺子、府上嗷嗷待哺的一双儿女、还有一大家子的奴婢,总归都要安排妥当才是。毕竟……这侍病,约莫不是三两天的事儿……”
傅辛眯眼凝视着她,慵懒道:“是得好好安排一番,最好是做极长远的打算。毕竟二娘身上的三年孝期……也快要过去了。”
言及此处,他轻轻钳住眼前女人的下巴,温声道:“偷情偷久了,也有腻的时候。朕盘算了十年有余,也是时候一偿夙愿了。”
离了宫城,流珠登上车架,但倚在车厢之上,半阖着眼儿,面色虽状似平静,手上却紧紧揪着裙角,心间亦是沉吟不止,慌张不定。帘外光影流转,流珠默然望着,心中思忖道:前些日子还规劝瑞安及如意,教他们遇见再大的难事,也莫要生出寻死的糊涂念头,可眼下这般境况,若是果真如了傅辛的愿,那可真是教她生不如死。
愈想,思绪愈是恍然。流珠一会儿忆起阮宜爱那副软塌塌的娇憨模样,那吐着舌头抖着肩的笑态,一会儿徐子期那双凛冽如刀剑般的眼儿又蓦地映于眼前,这般想来想去,却只是徒增伤感,倍加无奈,怎地也想不出好的法子来。
车行半道,流珠愈发倦怠,便唤车夫停车,遵嘱他去接一双儿女放学回府,自己则先行下了车架。这般而为,倒也不是为了寻谁去问主意,不过是散散心情罢了。
这阮二娘下了车,恍惚间便步行到了闹市,因她向来爱吃些零嘴儿,且此时心烦意乱,便干脆买了些点心及小吃解乏。流珠一脸愁容,吃了几样后便见闹市当中有人在卖新鲜吃食,用了刚从海外传来的辣椒,因那卖相吓人,又有食客吃得涕泗横流,因而虽有瞧热闹的,却少有人胆敢上前尝鲜。
流珠细细一算,她虽不爱吃辣,可却也竟有十余载不曾吃辣,一时竟分外怀念。可她才一落座,正低着头径自理着荷囊里的细碎银两,却忽见对面有一人大喇喇地坐了下来,声音清朗,透着几分痞气,朝着那伙计道:“阿郎,麻烦再上一碗,记在这位小娘子的账上,待会儿一并付钱。”
听这声音,这语调,再抬头望见那男人肤色稍深,墨眉星目,五官英挺而身材结实,流珠只一哂,故意啐道:“你倒好,连小娘子的饭都蹭。”
萧奈一笑,挑眉道:“方才老远便瞧见二娘耷拉着脸,浑浑噩噩,好似是咱查案时那些发僵的尸身一般,心里面念着二娘的恩情,便连差也不值了,忙来此宽慰二娘一番。怎么?这般交情,抵不上一碗辣汤么?”
若是往常,流珠还要与他斗一斗嘴,揶揄他一番,此时却颇有些心灰意懒,只笑了笑,道:“萧捕头肯认这份交情,实是儿的脸面,只盼着阿郎日后莫要相忘。”
萧奈看着是个粗犷汉子,心思却颇为细致,毕竟办案多年,平常与人说上两句便能探察出有异之处。此刻见流珠这般说话,又知道这阮二娘惯常是个有精气神儿的,不是遇上难事儿不会这般表现,这萧四郎心里不由有些担忧,面上却仍带着笑,故作稀罕道:
“我还是头一次听见这样的话,平常这种苟富贵勿相忘似的混话,都是从我嘴里说出来的,轮不到我听。”
言及此处,他收了笑意,定定地望着面前之人,但压低声音,沉声道:“二娘若是有难,我便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男人收了往常那般混不吝的、痞里痞气的模样,墨眉微蹙,眼眸深邃,流珠闻言,抬头与他平视,虽甚话也未曾说出口,却竟觉得心间骤然间稍感安稳。
她朱唇微启,欲言又止,便是此时,热情的伙计端了两碗风辣汤来,还滔滔不绝地介绍了起来,只盼着这两位客人能再多宣扬宣扬,再拉些客人。萧奈无奈地笑着,却也并未出言打断,一直等待那伙计又去招揽新的食客时,两人才总算得了安宁。
这所谓风辣汤,倒是与现代的胡辣汤颇为相近,这味道对于流珠而言,既熟悉又陌生,那作为“阮芸”的生活仿佛倏忽间又回到眼前一般。她还清楚的记得,公司边上的酒店,早上的时候售卖早餐,因北京人爱吃豆腐脑,豆腐脑常常卖的很快,若是去得晚了,只能选馄饨、豆浆,及这胡辣汤作为流食。
许久以前习以为常的,甚至有些厌腻的生活,如今想来,竟然也是珍贵的回忆了,实是令流珠分外唏嘘。流珠这样一想,鼻间一酸,萧奈眉头一皱,察觉不对,却只是玩笑道:“二娘辣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快拿巾帕擦擦,莫要让人瞧了笑话。女儿家这泪珠儿,比那金珠儿银珠儿还要值钱,且省着点儿花。”
流珠那泪,本来也是流不出来的,不过是在眼眶里打一回转儿罢了,可萧奈这所谓玩笑话一出来,流珠反倒愈发难受了,忍了又忍,眼睛再一眨,泪就流出来了。
想了又想,流珠咬了咬唇,见现下两人坐在铺子里偏僻位置,虽处于闹市之间,却比家里面还要让她觉得安稳些——毕竟隔墙无耳,也不怕人听了去,若是此时不说,只怕仓促间再没有合适的机会了。对于萧奈,她是信得过的,毕竟……她知道罗瞻的存在,而罗瞻,无疑是这位操刀鬼秘不外宣的软肋。
她敛了神色,边轻轻动着碗中的瓷匙,边低声道:“阿郎且喝汤,不必应答,但听儿说便是。”
萧奈神色一凛,笑了一笑,边假作狼吞虎咽地喝着汤,边提耳细听。
流珠缓缓说道:“儿对于萧捕头,是信得过的。现在有件棘手的事情,想让阿郎襄助。只是阿郎若是出手帮忙,并不一定能讨着好处,只怕还会惹祸上身。儿且先说了,你先听一听,愿意帮忙,咱们再好生合计,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总能想出好法子来,你若不愿意,只当没听过便是,儿也不会强求。”
稍稍一顿,她续道:“人皆道国公府破败之后,皇后因受了此番刺激,害了大病,因缠绵病榻而素不见客,实际上,皇后乃是为官家所害,身中毒物,再拖延些时日,便会因病而亡。”
萧奈心中虽稍感惊异,面上却不动声色,平静得很,但听得那人继续道:“儿想知道,可有什么法子,能让皇后脱难,而又能让官家罢休。不知萧捕头,可有办法?”
萧奈为世家贵族做事儿,对于这群贵人那私底下的腌臜事儿早已见怪不怪,惊异过后,抹了抹嘴,想了一想,垂眸笑道:
“从前曾办过一桩案子,有间商铺起了火,烧死了几个人,火烧了整整一夜,尸身面貌黑焦,模糊不堪,勉强比对了数日,才总算是定下了身份。可谁知后来却有人在别的地方又遇见了和那商铺掌柜的一模一样的家伙,因那人乃是这掌柜的债主,起了疑心,揪了他到衙门,审问一番后,却原来是那掌柜欠了一大笔赌债,走投无路之下,想了这金蝉脱壳之计。只是百般算计,到底还是没能逃得过去,但我想,若是再仔细一点,譬如逃得远些,譬如狠心毁容,改变以往习惯,必是天衣无缝了。”
流珠双眸微张,又想起在现代时也曾看过阿加莎写的《无人生还》,里面的真凶也是用了类似的手段。此刻听得萧奈所言,流珠紧抿着唇,反复思量一番,倒觉得或可一试。只是,先得说服阮宜爱,令她心甘情愿地走,又要将她偷运出去,这又该如何是好?便是果真能运她出来,又要把她安置到何处?往后的日子,又要怎么过?
方才傅辛瞧她的那神色,必是料定她还会挣扎,绝不肯逆来顺受,心里对她必有提防。这虽然算得上是一计,可是到底该如何行之,实是难以决断。
萧奈将她那副困扰的模样望在眼中,但擦了擦手,眯眸笑道:“谢过二娘请的这一碗汤,且当做晚膳了,倒比往日还吃得有滋有味些。至于金蝉该如何脱壳,咱想说……”
他垂眸,沉声道:“衙门里有许多没人认领的尸身,找一找,总有身姿相近的。二娘需要一个人,这个人也可以是二娘自己,只要将尸身运到宫中,待大火一起,四下慌乱之际,以桃代李,领着皇后出去。若是有合适的地方,倒也可以先躲上几日,避避风头,择个良机,逃遁出宫。若是没有这般的地方……大火起时,宫门处必会加强戒备,限制出入。但若是有身份极贵重的贵人出宫,必不会有人相拦,只看二娘,能不能找着这位合适的贵人了。这般算来,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我查案多年,见那些杀人放火的犯人,起初心里都盘算得好极,可是能不能事成,会否遇上变故,全都要仰仗老天爷了。还请二娘慎思而行。我提的这个主意,或许是个馊主意也说不定,莫要连累了二娘。”
流珠定睛望着他,竟蓦地笑了,黛色柳眉倏然挑起,褐色的眼儿里闪着异样光华,口中则道:“倒是少见你这般正经地说这么一长串,也是开了眼界了。”
萧奈一怔,随即摇头一笑,利落起身,对她抱了抱拳,低低玩笑道:“二娘且放心吧,纵火一罪,并不连坐。瑞安及如意,咱必会加以照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