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杀了吧。”慕容檐漫不经心,“你可能觉得我在利用你,但是刚才,我是真的打算将他们都杀了。”
宋王妃跪在地上听得胆战心惊,头皮阵阵发麻。她原本以为自己的公公已经够疯狂了,没想到和慕容檐比起来,还是略输一筹。这种要美人不要江山的疯狂劲,就是尽出疯子的慕容家也比不上。
虞清嘉和慕容檐对视,他的眼睛清亮平静,隐隐含着笑意,看起来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刚才的做法不妥。虞清嘉渐渐感到心惊,狐狸精竟然是说真的。他的疯狂程度,似乎比她想象的还要高。
满屋子人都不敢说话,慕容檐淡淡扫地上扫了一眼,语气微挑:“还不走?”
宋王妃和其他人如梦初醒,慌忙爬起身告退。偌大的屋子很快就变得空空荡荡,慕容檐伸手抚上她的发髻,问:“怎么没戴我送你的那支玉簪?”
虞清嘉已经从白蓉那里知道,光熹二年除夕夜里慕容檐送给她的发簪,正是成德太子妃的遗物。那支玉簪来自慕容檐的曾外祖母,代代相传,已经传了三代人。后来,被慕容檐簪到虞清嘉的头上。
这等信物象征着什么不言而喻,从前不知道就罢了,知道了这只簪子的来历,虞清嘉哪里还敢随便戴。她移开眼睛,说:“我还在孝期,不能装扮。”
“你对我也不说实话吗?”
虞清嘉叹了口气,道:“太贵重了。”
“有什么贵重的。”慕容檐不以为意,说道,“我母亲说这只玉簪要留给未来的儿媳,你早就是了。你要给虞老君守孝一年,所以我让钦天监把吉日定在了八月十五。八月十五,我就向全天下昭告,你是我唯一的王妃。”
虞老君死在去年八月十四,慕容檐将订婚的日子定在十五,可真是多等一天都觉得浪费。虞清嘉无奈,但心底泛起细微的感动。
广平王纳虞清雅时,不顾孝期让虞清雅赴京,苦心经营贤王名声的广平王尚且如此,而慕容檐比他的堂兄更极端,更不顾一切,却愿意周全虞清嘉的孝期,等她出孝后再定亲。
虽然是出孝后的第一天,但是,这样做反而突出他的用心。
虞清嘉最终还是心软了,她知道慕容檐曾经那么恶劣是因为还不爱她,难得他自己也肯承认这回事。现在,他依然没有原则,恶劣不堪,底线堪忧,可是,他对她却最真诚不过。
虞清嘉轻轻点了下头,微不可闻地说:“好。”
虽然慕容檐早就自顾自将她认成自己的王妃,可是虞清嘉知道,直到现在这一刻,她才真正答应嫁给他。
八月十四,虞清嘉脱了孝衣,重新换上鲜亮的颜色。第二天一早,礼部的旨意就送来了。
“故成德太子之子琅琊郡王慕容檐天资纵横,文武并重,今未有婚配。虞氏祖居兖州,门庭昭煜,地华缨黻,其第六女性行淑纯,行孝有嘉,秀外慧中,故赐虞氏第六女为琅琊王妃。宜令所司,择日册命。”
册封旨意送达后不久,钦天监就送来了他们精心算好的吉日——十月廿五。
这个吉日定的可谓丝毫没有尊严,钦天监最开始当真老老实实算吉日,特别认真地算在了明年三月。慕容檐低头看了一眼,扔回来让他们重算。钦天监的官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后来经人点拨,才恍然大悟地往前挪了挪,定在年底十二月。然而他们还是低估了慕容檐,慕容檐还是不同意,钦天监和礼部的人只能硬着头皮提前到十月廿五。其实慕容檐依然觉得太晚了,可是礼部的人都快哭出来了,坚决不肯再妥协,慕容檐只好作罢。
八月十五订婚,十月廿五就要成婚,这时间不可谓不赶。其实战乱年代,朝不保夕,不可能每一户人家都有时间将六礼走一遍,下定后快速成婚的人家并不在少数,可是慕容檐不讲理就在这个地方,虽然他把时间压缩地很紧,可是却不许省略任何一个礼节,六礼一定要全部走一遍。
礼部的人听到这里血都呕了好几升,慕容檐当政后,成德太子平反案很快推动,如今成德太子及慕容檐在那次变故中丧生的嫡庶兄长全部恢复名号。慕容檐本人倒一直是琅琊郡王,明武皇帝在杀了太子后,没过一年就思念起自己最爱的幼孙,临终前最后一道敕令就是恢复慕容檐的封号。
换言之,慕容檐本来就是皇族郡王,按仪制成婚礼节绝对不少,再加上他还是执政郡王,礼部的官员亏了谁的礼节都不敢亏慕容檐的。偏偏他又将时间压缩到极致,两个月的时间,光是两人的婚礼正服都赶不出来,更别说婚礼当天慕容檐和虞清嘉绝对不止一套衣服。然而衣服只是最小的一个环节,六礼中的五谷、牲畜、木具、丝绉、金银礼器,婚礼当天仪仗和礼乐,王府修缮,制书起草……每一桩每一件都不是省心的事。礼部的人从得知时间那天就连轴转,大小官员腿都要跑断了,偏偏还不敢有怨言。
不光朝廷被支使的团团转,虞清嘉这里也骤然忙了起来。虞清嘉的嫁妆从出生起就准备着,一应家具木器都是齐全的,可是衣服却要新做。而且以前也没料到过会嫁入帝王家,故而还得准备许多合乎王妃仪制的器皿。白芷如今恨不得把自己掰成两个人使唤,一睁眼就在想她们家娘子还缺什么东西,府中上上下下的仆奴没一个幸免,每一个都被她支使得团团转。
丫鬟们忙乱起来,虞清嘉也谢绝了外界所有邀约,全心待在家中准备嫁衣。今日,虞清嘉的屋里大清早就亮起灯来,侍女们都围在一起,陪虞清嘉挑选成婚当日的团扇花样。
虞二媪不问世事多年,可是在虞清嘉出嫁这种大关头上,她也没法置身事外,忍不住想过来替虞清嘉盯着,生怕她出嫁那天出现什么纰漏。
条几摊着许多花样,银珠不懂这些风花雪月,她只是凭着直觉,挑那些花团锦簇看着就吉利的。银珠拿起一张画着大团海棠的花样,说:“娘子,您看这个红红火火的,怎么样?”
此时婚礼不穿红嫁衣,按照“红男绿女”的古训穿深绿花钗翟衣,同样也没有红盖头的说法,新嫁娘为表矜持,都用层层团扇遮住身形和面容。若想看到新嫁娘真容,全看新郎的能耐。为此,婚礼那天的团扇说大不大,并不是什么古法规矩,说小也不小,决不能随意对待。
她们现在挑的,就是遮住虞清嘉脸颊的团扇花样。这一项可谓吵翻了天,每个丫鬟都有自己的看法,就连虞二媪和虞文竣也要来挑上一挑。白芷第一个不同意,说:“海棠太俗,不如芙蕖,方显娘子品节。”
白蓉也不同意:“芙蕖虽然有君子之节,但是色泽终究太淡,不适宜婚礼。”
虞二媪忍不住说:“不如山玉兰,佛家圣花,正好冲一冲这几日京城的煞气,保六娘日后平安顺遂。”
“可是这个颜色和娘子的耳坠颜色重了……”
虞清嘉本来只是随便听听,听到这里她都开始头疼。眼看选项越说越多,虞清嘉赶紧打断:“都好了,你们说的这些花样都好,手帕、香囊、绣鞋,有的是地方用。”
“可是娘子长得花容月貌,堪比姮娥,遮脸的团扇若不能衬托出娘子美貌,岂不可惜?”白芷不满地喃喃,就连虞文竣也说:“嘉嘉你不必担心费工夫,你的婚礼不同其他,势必要尽善尽美。”
这大概就是一个父亲的矛盾心理,女儿在深闺里娇养到这么大,从小不舍得打不舍得骂,教她诗书礼仪,又教她人情世故,怕她不懂人心险恶,又怕她知晓这世上的险恶。就这样忐忑地养到十六岁,终于到了送她出嫁的这一天,更令人心情复杂的是,骗走他女儿的小子正是他的主子。
虞文竣心中百味陈杂,慕容檐有权有貌,文武双全,冷静果决,偏偏还对虞清嘉用心备至,无论作为君主还是女婿都无可指摘,虞文竣只能酿着一腔醋意看女儿满怀期待地备嫁,从此走向另一个男子身边。虞文竣一颗老父亲的心揉来揉去,他看慕容檐当然是不爽的,可是心里还有微妙的得意感,他的女儿这样美丽聪慧,婚礼当天撤下团扇的那一瞬间,势必要将艳惊四座,将慕容檐的眼睛都惊亮才好。
所以,虞文竣作为一个男子,被虞二媪明里暗里赶了好几次都装听不懂,非要留在这里陪着众女一起敲定女儿的婚礼细节。讨论到虞清嘉遮脸的团扇,虞文竣更是调动起自己多年名士生涯的审美,亲自下场挑选团扇上的绣花,他嫌市面上的花样太俗,还亲自画了好几个。
虞文竣吹毛求疵,偏偏虞二媪也不是个好说话的。虞文竣身为名士好风骨,虞二媪多年礼佛偏好清淡团圆模样的,两人各有所好,眼看着又要吵起来,虞清嘉只能叹了口气,说:“祖母,父亲,你们且等等。你们说的花样模样好寓意好,可是换个角度想,放在别人家同样能用。既然大家争论不下,依我看,不如用个独一无二的。”
虞文竣和虞二媪都停下动作,白芷若有所思:“娘子,您是说?”
虞清嘉从书架上抽出一卷纸,缓缓推开:“因缘巧合,我担了个虞美人的虚名。我自然是担当不起虞姬之花的名声,但是既然我姓虞,以此花为征,也无不可。”
画轴上,是虞清嘉亲笔所画的虞美人图。据传霸王兵败别姬后,在虞姬自刎的地方生长出一簇簇红色花朵。这种花枝茎纤细,花朵红的热烈,偏偏花蕊是沉重的黑色,黑红碰撞在一起,越发显得柔弱不堪承担花托,偏偏又热烈地盛放着,仿佛燃尽毕生心血,只为这片刻绽放。因为这花奇异美丽,又在虞姬的墓前开放,所以被后人称为虞美人。
如今这个故事到底是真实的还是后人附会已无处可考,但虞美人的名字却流传了下来,虞清嘉的容貌美艳,艳色中又带着不堪一折的柔弱靡丽,竟然奇异地契合虞美人花的感觉。再加上她姓虞,这个称号一语双关,说不出的合适,难怪很快就传开了。
虞清嘉曾经很讨厌别人这样叫她,无他,把她比作虞姬,这也太不吉利了吧。后来屡禁不止,再加上狐狸精有时候也会以这个称号调笑她,渐渐虞清嘉看开了,他们爱叫,那就叫吧。虞清嘉平心而论,觉得狐狸精还不至于沦落到霸王的下场。
虞文竣看着画轴上如跃纸外的虞美人花,又抬头看看虞清嘉的脸,嘴唇嗫动一二,竟然无法说出别的话来。其他人沉默片刻,不由认同了虞清嘉的主意:“娘子所言有理,娘子的花也画的极佳,这般珠玉在前,还有什么花配挡在娘子脸前?就它吧。”
虞文竣和虞二媪都沉默,显然是默认了。最重要的一项敲定,满屋子人随即又投入其余扇面的讨论中,吵得热火朝天。虞清嘉见大势已定,悄悄松了口气,无声无息地走到外面来。
外面风声萧萧,今年一直多雨,即使入了秋也时常阴雨连天。今天也不例外,虽然不再下雨,可是天空一直压得低低的,天色昏昏沉沉。虞清嘉长袖及地,长风吹过回廊,将她的衣袖灌得鼓鼓当当。虞清嘉独自走了一会,身后很快追来脚步声,白蓉臂弯中搭着一件披风,快步追过来:“娘子,当心风大。”
虞清嘉点了点头,继续在庭院中漫步。婚期定在十月廿五,距离今天只剩半个月,虞清嘉有时自己都觉得恍惚,她竟然这么快就要嫁人了?她所熟悉的闺房,相伴十余年的亲人,很快就会离她而去,她会搬到另一处府邸,和慕容檐开始自己的后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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