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小犬面上没什么表情,按着地面的双手,却是紧紧攥成了拳头。再看他手臂上的肌肉也鼓凸而出,显然是浑身都在绷着劲儿,整个人都在强自忍耐。所谓忍辱含垢,苟且偷生,大抵如是。
韩小犬死咬牙关,薄唇微启,伸出舌尖,缓缓放低身子,距离徐挽澜的鞋尖也是越来越近。众妇人涎眉邓眼,嬉皮笑脸,或站起身来,或延颈而视,均等着看他如何舔鞋。
然而就在韩小犬离那鞋尖而有半指间距之时,徐挽澜忽地翘起脚来,用鞋尖勾起了韩小犬的下巴,口中则故意流里流气地笑道:“两次撞见,都不曾见过正脸。我心里发痒,实在是好奇不已。到底是怎样一个美人,能教咱们魏大娘这般神魂颠倒,痴云腻雨?”
韩小犬一怔,猝不及防间,便被那鞋子勾起了下巴来。他紧抿薄唇,抬眼望向面前女子,徐三娘与他相对而视,微微一怔,忍不住啧啧称美,惊艳之极。
徐挽澜自打再世为人之后,就一直被困在这寿春县城里,每日里汲汲营营,只为了维持生计,从没正经见过什么好看的男人。街上郎君都蒙着半张脸,单瞧着上半张脸,倒是也有好看的,可看不见全脸,便也不敢下个定论。这五年间,被徐挽澜看见过整张脸的男人,拢共不过十几个,而在这些郎君里,韩小犬要说是第二,便没人敢认第一。
这韩小犬,真不愧是高门子弟,便是成了枯鱼病鹤,沦落到这副凄惨境地,他这一双清泠泠的眼儿,也是黑白分明,暗藏锐气。整个人虽衣不盖体,潦倒十分,却还是如圭如璋,如金如锡,贵气难掩。
徐挽澜看着这双暗藏锋芒的眼,心上不由一凛,缓缓将脚踩回地上。旁人看了,自是心生不满,一个劲儿地撺掇起来:“徐三娘,你莫不好意思。他是罪臣之子,不知贪了多少库藏粮饷,挥霍了多少民脂民膏。你只管让他舔,这是他活该!”
徐挽澜夹着筷子,带着几分无奈,看着桌上一众商妇,笑着道:“几位好姐姐,我说老实话,我今日来,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蹭吃蹭喝。这一盘酥烂肥美的樱桃肉,我已经足足梦了五宿了。每日醒来,哈喇子把褥子被子全都打湿了。我呐,实在是憋不住了,且容我先饱一饱口福,不然我这心思,全都被这几块肉给勾去了。”
她面露馋相,半真半假,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盘肉,着急忙慌地伸了筷子,一筷子夹了两三块,一口气全都放入口中。她这副模样,着实令几位妇人忍俊不禁,一个接一个,调侃起她来。
徐挽澜接着又是花言巧语,嘴上跟抹了蜜糖似的,将席间众商妇全都夸了一遍,一会儿夸这位娘子的胭脂颜色真是绝了,一会儿赞那位娘子的盘髻梳得十分好看,总算是绕过了韩小犬这一章篇,成功转移了话题。
酒足饭饱之后,众人又行起酒令来。魏大娘对这文绉绉的事儿兴趣缺缺,便拉了徐挽澜近身,一面笑看着徐挽澜打着饱嗝儿,一面出言道:
“我听人说,今夜长塘湖畔,钓月楼里,新上任的崔知县请客吃饭。我得了风声,知你收了请帖,可我却没收着,这实在让我心里头呐,很不踏实。你夜里头去了,一来记得帮我这官司探探口风,二来么,便替我瞧瞧,这位崔知县,好不好打交道。”
徐挽澜连忙应道:“这是自然。阿姐这案子,我日日记挂,说一夜十起都不夸张。阿姐向来待我极好,你若是有什么事儿,我必当鼎力扶持,绝不推脱。”
徐挽澜这般说话,自然是讨了魏大娘的欢心。魏大娘摸着徐挽澜的小手儿,亲昵道:“三娘子,我不信别人,就信得过你。日后我若得了家产,如何少得了你的好处?”
稍稍一顿,魏大娘似是想起了什么,忽地不怀好意地笑了。她挤眉弄眼一番,拧了徐挽澜小手一下,故意压低声音,道:“前些日子,我在铺子里遇上你娘亲了。你娘说你年已十八,半大不小了,却还是个黄花女儿,东墙处子。三娘子,你且放心。若是事成,大娘我一定从牙婆手里挑个品相极好的,亲自送到你家园子里去。”
徐挽澜一听这话,不由得抿了抿唇,皱起眉来。她哭笑不得,无奈至极,只得顾左右而言他,姑且搪塞过去。只是徐三娘却有所不知,前一日徐荣桂与她斗嘴,败下阵来,着实心有不甘,今日徐挽澜前脚出了门,徐荣桂便揣上银子,特地去找了相熟的牙婆,打算给徐老三买个貌美能干的仆侍。
徐荣桂可是盘算得极好。她自觉早就看明白了,自家这个小娘子,说话办事,向来是口不对心。别看她嘴上说着什么不愿意找小郎君,其实多半是脸红耳热,羞于开口,心里面嘛,绝对是渴得要死要活了。幸而她有个好娘亲,便是她不开口直说,也能想她所想,替她操持主张。
这般想着,徐家阿母不由得洋洋得意,暗想道:徐老三,你莫装什么正人君子,你娘生了你,难道还看不透你?人道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待到有了美人在侧,夜夜红袖添香,管教你百炼钢化为绕指柔不可!到了那时候,你哪里还有精力和你娘亲犟嘴?
第8章 梦回犹听卖花声(四)
梦回犹听卖花声(四)
徐荣桂如何盘算,暂且按下不表。却说徐三娘在魏大娘这里,大盘大碗,饕食一顿,接着又虚情假意,拉闲散闷,说了不少拍马屁戴高帽的场面话儿,这才请辞而去。
又跑了一户人家之后,徐挽澜虽已是口干舌燥,疲乏不堪,却仍是强打精神,行步如风,匆匆往家中赶去。
徐三娘这心里头打算得极好,回家途中,先拐到那卖茶水的春水堂,喝一碗雪泡豆儿水,其实就是冰镇的绿豆汤,落一落汗,歇一歇脚,之后再特意绕到那卖点心的聚丰园,给徐守贞买一份他最喜欢吃的酥油泡螺,对了,临到最后,还要再去买个小袖炉来。
徐家阿母在知县府中,做的是浣衣的活计。她这一双手,日日浸在凉水里头,凉意全都渗进了骨子里去。这徐荣桂虽是个混不吝的,但对自家闺女,也算是说得过去的。这做女儿的,不可不尽孝道。这手炉尽早买了,待到冬月,定然能派上用场。
样样买齐之后,徐挽澜怀揣着吴阿翠托付的物件、魏大娘赠予的食盒、整整一袋酥油泡螺,还有沉甸甸的四方手炉,步履维艰,慢慢腾腾,足足走了半个时辰,总算是来到了家门口前。
徐挽澜长长舒了口气,边拍打着门板,边高声叫门。她话音还未落,便听着了拔门栓的声响,徐挽澜不由得微微皱眉,兀自生疑,暗想道:按着这个时辰来说,该只有守贞在家才对。她这弟弟走起路来,那可真当得起莲步缓移四个字,怎么今天这么快便来开门了?
她正皱眉思量着,便听着吱呀一声,接着便见两扇门板被人推了开来,一个从没见过的小郎君立在门槛那边,笑眯眯地拿眼瞧着她。那郎君瞧着年岁不大,身量也算不得极高,模样倒是长得十分讨喜,天生一双弯弯的笑眼,粉妆玉琢,皓齿朱唇,瞧着便是个精明能干的伶俐人物。
徐挽澜心中生疑,左看右看,总算是确认了自己未曾走错。她眯起眼来,上下打量着这小郎君,疑惑道:“你是谁?”
那少年声如黄鹂,清脆宛转,语速偏快,很是自来熟,亲昵地说道:“奴是玉藻啊。”一面应答着,他一面快步上前,动作十分麻利地,将徐挽澜提的重物一一接了过来。他瞧着算不得多强壮,论起身高,也就一米七刚出头,和徐三娘一般身量,论起身板儿来,约莫只及那韩小犬的一半,但他却是不缺力气,举重若轻,面色如常,着实让徐挽澜生出几分意外来。
唐玉藻接了东西,还不忘拿脚抵着门板,对着徐挽澜笑道:“三娘在那儿杵着作甚?这炎天暑月的,大太阳晒得人皮肉生焦,三娘赶紧近来歇歇脚,奴去给你盛碗凉丝丝的井水来。”
徐挽澜上辈子没被人伺候过,这辈子自打穿越之后,更是不知吃了多少苦,下了多少力气,才换来如今衣食无缺的好日子。现如今猛地来了个唐玉藻,嘘寒问暖,关心备至,徐挽澜实在是不大适应。
她有些不大自在,先谢了一声唐玉藻,这才走入院子里去。徐荣桂坐在院子里头,翘着二郎腿,还如往常一般,嗑着她最爱的瓜子儿。眼见着徐挽澜缓步走来,徐荣桂眼睛发亮,兴奋不已,当即放下瓜子儿,行步如风,凑到徐挽澜身边,挤眉弄眼,殷切道:“如何?阿母的眼光不错吧?”
徐挽澜冷哼一声,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儿,一句话都不想跟她多说,闷声不语,直接进了屋内。徐荣桂撇了撇嘴,一面跟在她身后,随着她进屋,一面说道:“怎的?你还怨上我了不成?我是你亲娘,难道还能害你?我这是为了你好!”
徐挽澜向来理智,便是气得火冒三丈,瞋目切齿,也控制得极好,绝不会说出一句伤人的气话来。她只叹了口气,随即温声道:“我是怨你,但我怨的可不是你从牙婆手里买人,我只怨你,这一天天的,跟自家闺女在这儿瞒神吓鬼,也不和我说上一声,便直接带了个男人回来。你若是好言好语,同我商量商量,我如何会跟你着急?”
徐荣桂原本还憋着股劲儿,要好好和她斗一回嘴,可徐挽澜这话一说出口,徐家阿母也不由得泄了劲儿,没了脾气,因自觉理亏,声音也低了一些,口中说道:“下次。下次一定同你商量。”
徐挽澜啧啧两声,道:“下次?哪里还有下次?咱家就是平头百姓,又不是大院深宅,供得起一个就烧高香了,可别做那荣华富贵的白日梦了。”
徐荣桂嘻嘻笑道:“瞧你这话说的,阿娘可还指望着你发达呢。”稍稍一顿,她好似想起了什么,连忙道:“你这是要去钓月楼赴宴罢?这是大场合,我教玉藻赶紧给你找身衣裳换上,再给你梳个齐整体面的头髻,万不能让人小瞧了去。”
徐挽澜皱了皱眉,到底是不习惯让生人近身伺候,连忙低声道:“找身衣裳便行了。头就让守贞梳罢,守贞梳得多好,用不着旁人。”
徐荣桂急道:“那可不行。我花了整整五十两,才买了这么个极品回来。若是不用,岂不是亏了本儿?”
徐挽澜却还是推托,微微蹙眉,道:“也不知他手艺如何,万一这头没梳好,到时候还要拆了重弄,白白耽搁工夫。”
徐阿母得意地笑了笑,拍着胸脯道:“那不能够。你老娘和那牙婆,是金兰之交,多年姐妹,过命的交情。她早先跟我打了保票,这唐小郎,瞧着算不得多打眼,却有千般好,万般妙,样样都行,样样都会,是她拿来压箱底的宝贝疙瘩,一直舍不得出手。梳妆打扮这点小事儿,自然是不在话下。便是其他的那些活儿……你试试便知,定然教你这小丫头,称心快意,虽死无憾。”
徐挽澜气极反笑,当真是哭笑不得。徐阿母则是言罢之后,便急急出门,招了唐玉藻过来。徐挽澜端坐于镜台之前,不多时,便见菱花铜镜之中,映出了一双月牙似的笑眼儿来。再接着,这台面上便多了一个瓷碗,碗中所盛,正是刚打上来的清甜井水。
唐玉藻微微含笑,立到她的身后,开始替她巧画双蛾,轻点朱唇,施丹傅粉。徐挽澜见他动作果然十分娴熟,画出的妆面比起徐守贞来,更要精巧许多,不由心上稍软,温声言曰:“你说你叫玉藻,不知是哪两个字?”
唐玉藻手上动作微微一顿,随即声音清脆,面上带笑,巧声答道:“奴姓唐,唐朝的唐。名字唤叫玉藻,奴虽不会写,却也知道,是美玉的玉,水藻的藻。”
徐挽澜点了点头,又道:“好名字。你娘给你起的?”
唐玉藻的声音却忽而低了几分,不复先前那般宛转灵巧,只闷声道:“奴的爹爹起的。”
唐玉藻只答了这六个字,徐挽澜原本想着,他总该会提起出身家世,可是唐玉藻却是只字未提,答完这话便闷声不语,手上利落且熟练地,给她盘起头髻来。若说与先前有甚么不同的话,便是他那双透着灵气的眼儿,着实显得黯然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