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三娘一面接过那油纸伞,握住柄端,一面仰头看向贞哥儿,含笑道:“你向来是个伤春悲秋的,既然你点了名,不要那并蒂莲及品字莲,那阿姐便依了你的意,明日买最寻常的荷花回来。”
贞哥儿遂了意,自是欢喜。徐三娘一笑,这便与二人别过,出了门去。她今日出门,不为别的,便是因着前两日在魏府,同魏大娘早有约定。虽说当时她已然酒意上头,但这说过的话儿,办过的事儿,到底还是记得清清楚楚。今日魏大娘要在府上与众姊妹分家,为防变故横生,这才请了她去。
及至魏府门首,徐三娘才一叩门,便有仆妇手脚麻利地开了门,将她迎了进去。徐三娘由仆妇领着,绕过那曲榭回廊,又行过小园香径,总算是迳入中堂。而那魏大娘,早已候在堂中,此时见她过来,不由得眉开眼笑,缓缓上前,道:“哎呀,瞧着咱徐巧嘴儿来了,阿姐我这心肝儿,总算是掉进了肚子里。”
徐挽澜打量着她那满头珠翠,一袭花衫儿,不由笑着道:“我当然会来。别的不说,就光瞧阿姐这打扮,今儿是百花裙搭上金双鸾,明儿是红罗裙配着金笼坠儿,一年三百余日,这花样儿就没撞过。我只恨不得每日里都见上阿姐一面儿,把阿姐每一种模样,都牢牢地刻在心里头。”
她这一番话,逗得魏大娘欢喜起来。那魏大娘摸着她的手儿,又笑道:“你这丫头,说话就是好听,我也恨不得每日都喊你到府里,看看这一年三百余日,你是不是也能夸出三百余种花样儿来。”
稍稍一顿,她又笑道:“老三和老四,约莫还要耗上一会儿功夫才来。咱两个也别干等着了,不若去院子里吃会儿茶,我倒还有些体己话儿想和你说哩。”
二人入了院中,在那石凳上收裙而坐,又摆了一碟炒银杏,几块樱桃煎,沏下两盅凉茶,这便说起了话儿来。
徐三娘才咬了口樱桃煎,正细细品着那甜香酥脆的口感,便听得那魏大娘挤眉弄眼地瞅着她,两颊红染,笑嘻嘻地道:“三娘子,亏得有你那副伶牙俐齿,不但教阿姐我分得家产,还哄得那小狗儿意转心回,心甘情愿地上了阿姐我那炕席。”
徐三娘听着,眨了两下眼儿,又拈了两颗炒银杏入口,嚼着那略带苦味的白果儿,面上笑道:“这可算不得是我的功劳。阿姐能分得家产,那是因着你占理,老二她非但不占理,而且还伤天害理。至于这韩郎君,他心里早就有了计较,只差我说两句话儿,劝上一劝,若他心里果真没这意思,我又如何说得动他?”
虽这般说着,但这徐三娘,也着实有几分好奇。却不知那韩小犬,到底是如何应对这如狼似虎的魏大娘的?他又到底,有没有听明白她所说的那番话儿?
只是她虽想听,却又不想在这儿听。这樱桃煎如此可口,炒白果亦是苦中带甘,再配上凉茶入口,当真是快活逍遥,她可真不想在这时候,听这魏大娘,讲她和那韩小犬,是如何在青纱帐里大战三百回合尚还难分难解的。
只是她虽不想听,却也拦不住那魏大娘说。徐三娘头皮发麻,强自带笑,便听着那魏大娘嘻嘻笑道:“三娘子,你多半也瞧出来了,阿姐我也是个爱美之人。不但自己个儿好打扮,便连身边的仆役,我也愿意找那皮相好的,就说找讼师,我也是因你比那秦娇娥瞧得顺眼,这才找上了你。那韩小犬被我饿了几日,虽还是太壮实了些,但也比刚来时瘦上不少了。待一褪掉那累赘衣裳,我瞧着那副身板儿,就跟那用玉雕出来的美人儿似的,腻滑得很,当真教我爱不释手。”
徐三娘干笑了两下,又缓缓抬手,拿起那最后一块樱桃煎,岔开了话头儿,道:“瞧我这人,贪吃贪拿,这最后一块儿,又落到我手里头了,当真对不住阿姐。”
魏大娘浑不在意,摆了摆手,笑道:“这有甚么对不住的,我见天儿吃,都吃腻歪了。”
徐三娘暗中松了口气,还以为总算是转移了话题,可谁知那魏大娘顿了两下,又继续说了起来:“只是这小子,实在是中看不中用,白长了那六寸驴物。我夜里头弄了两下,见它起来,才要使唤,没两下又软了下去。他这才告诉我,他是个不行的,先前抵死不从,就是怕我为了这事儿,心生不喜,反倒撵他出去。”
徐三娘一听这话,那樱桃煎乍然呛在了嗓子眼儿里,嗝得她连咳数声,忙不迭地端起凉茶,将那茶底儿一饮而尽,总算是将那点心碎渣顺入腹中。魏大娘眯眼瞧着,见她两耳通红,知道这小娘子,多半是听了这等直白的荤话儿后,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魏大娘原本还有几分疑心,怀疑这徐三娘暗中指使,教了韩小犬这般说辞,可眼下见这徐三娘羞得耳朵都红了,魏大娘这疑虑,便也彻底打消了。她但想道:这小娘子,才尝了那等滋味,自己都还不明不白呢,哪能想得出这等胡闹主意来?再者,依照那看守韩小犬的仆妇所说,这俩人说了半天,说的都是酒,和那徐三娘的说辞,也恰好能够对上。
思及此处,魏大娘不由得缓缓笑了,拈了两颗白果儿在手,轻轻捏玩两下,随即道:“这小狗儿虽不顶用,却有一副好皮囊,我瞧在眼里,好不欢喜。只要他这副皮相还在,只要他再不犯那犟脾气,那我就愿意养他个闲人,总归不会少了他口饭吃。”
徐三娘抚着心口,用绢儿把嘴抹了,随即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笑道:“唉,这么一来,倒轮着我羡慕他了。富贵闲人,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谁不想当?能遇上阿姐这般的妙人儿,实乃这韩小犬三世修来的福分。不然似他这等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哪家又能容得下他?也只阿姐宽宏大度,能不咎既往,舍短取长。”
她这话正是投了魏大娘的心思,顺了这魏阿姐的脾气。魏大娘听罢之后,咧嘴一笑,这便令奴仆再端一盘樱桃煎过来。二人又絮言一番,接着便有奴仆来报,说是那魏三娘及魏四娘都已经到得府中。徐挽澜连忙起身,跟在魏大娘身后,迳入正堂。
三姊妹都到了场,这便说起了分家事宜来。那魏老三和魏大娘,乃是同父所出,生得极为肖似,跟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似的。这两姐妹素来走得近,分起家来,虽有意见相左的时候,但都能好言好语地说和开来,倒也算得上是一团和气。而那魏四娘怯生生地立在旁边,也没她甚么说话的份儿,只能听由两个姐姐安排。
徐三娘在旁听着,偶尔差上两句,但也不多说话,只在心中想道:这老大和老三,到底是阜通货贿的生意人,瞧着好似不吝解囊,慷慨大方,可到了真算起钱的时候,却都成了一毫不拔的吝啬鬼,视财如命,死不相让。这二人嘴上说的好听,说要给那魏四娘多分些聘礼,可分给这魏四娘的东西,净都是那不值钱的玩意儿,分明是暗地里欺她人微言轻,无倚无靠。
徐挽澜在旁瞧着,虽觉得那魏四娘着实可怜,却也不好在这当口儿多说些甚么。人家正主儿都没开口说话,她便连帮着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便是想为人家鸣不平,也得人家自己先觉得不平不是?
几人说了约一个多时辰,总算是将这魏阿母遗下的万贯赀财分了个清楚明白。魏大娘占得好处,自是满面春风,喜上眉梢,又招呼两个姊妹道:“你二人可不能急着走,咱三个好不容易聚上一回,必须得凑一桌儿吃酒。”
稍稍一顿,她又拉了徐三娘近身,亲昵地抚着徐挽澜的后背,笑道:“这徐三娘,算是咱家的大恩人。也得带上她,咱四个一块儿吃酒。”
作者有话要说: 读者“林家菠萝君”,灌溉营养液+32017-05-23 22:54:05
读者“奥tm”,灌溉营养液+12017-05-23 18:08:57
谢谢菠萝君和忍不住的营养液~
第28章 锦段银荷翠玉钿(四)
锦段银荷翠玉钿(四)
魏大娘既说要吃酒,这徐挽澜,便万万不能推辞。一行四人,入得席间,才说了一会儿话,那魏大娘便按捺不住了,只想着卖弄一番,涨涨头脸,便嘻嘻笑着,得意道:
“近来我可真是喝酒穿貂袄,跌跟头捡金条,真是脱祸得财,时来运至。徐三娘是知情的,你二位倒是不知,我昨个儿夜里,得了个美人儿,若是看脸,那是寿春县里一等一的美,便是看别的,那也是人间有一,天上无双。”
既是翻穿皮袄毛朝外——专门儿给人看,那便要隐去其中的不如意之处了。因而这魏大娘只提这韩小犬是何等艳色,却不提他底下不行。
徐挽澜闻言,不由抿唇而笑,接着便见那魏三娘故作惊奇,含笑应道:“如此美人,还不快请出来,教我等凡夫俗子,也开阔一回眼界。”
这话正遂了这魏大娘,她笑着招了招手,这便让人将那韩小犬唤过来。少顷过后,这徐挽澜正手持小瓷勺,细细品着那香甜黏稠的杏酪,忽地听见有那铿锵有力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听起来倒是与时下男儿的走路风格大不相同。
她微微蹙眉,拿起绢儿,抹了两把嘴,再一抬眼,便见那韩小犬足蹬皂靴,凛凛生风地跨入堂内。这郎君身着一袭黑衣,衣上绣着鹤鸣九皋,穿云而飞,那纹样甚是华美,足可看出这魏大娘有多稀罕他这副容色,竟舍得在他身上费这么多心思。
韩小犬一入堂中,微仰着下巴,那眉眼间的傲气,比往常还要盛上几分,再衬上这副容貌,真可谓是铁骨青枝,孤标傲世。徐挽澜瞥了他两眼,接着持着小勺,又舀了杏酪入口,兀自寻思道:这人得了宠,果然精神头儿都不一样了,这恃宠而骄的说法,诚不欺人矣。
她一边想着,一边不经意地,瞟了那魏三娘和魏四娘两眼。
魏老三是见过世面的,似乎做的还是跟漕运有关的买卖,走南闯北,意度过人,便是见了韩小犬这般美色,也是面色如常,波澜不惊。
而那魏四娘,却是有些遮掩不住了,这小眼神儿,时不时地就飘到那韩小犬身上去了,定定地瞧一会儿,又跟做贼似的,赶紧移开,显然是心里头小鹿乱撞,又怕被人发觉,心虚起来。
徐挽澜看在眼中,不由勾唇一哂,接着便听那魏三娘打量着那韩小犬,缓声笑说道:“阿姐真是艳福不浅,竟得了这般美人在侧。只是我瞧着他这身板儿,再看他这气度,从前莫不是那官籍儿郎,好人家出身?”
魏大娘轻笑一声,高声道:“三妹果然好眼力。我这美人儿,本姓为韩,名唤元琨,乃是开封人氏,我管他叫元郎。正所谓覆巢无完卵,他家里头遭了难,这才有了我同他的这段姻缘。”
在这个女尊男卑的宋朝里,男人的所谓闺名,一般是不能为外人所知的。这魏大娘此时说了这韩小犬的本名,便是想故作轻贱,装着对他毫不在意。若她表现的太过在意,太过欢喜,一来便长了这韩小犬的志气,二来么,怕就是要遭到旁人笑话了——在这个朝代里,时下的风气是拿贱籍男子当玩物,若说有谁跟贱籍郎君谈情说爱,那便会沦为笑柄,被人骂做是没出息的泥猪癞狗。
魏大娘言罢之后,魏三娘稍稍沉吟,微微蹙眉,又朝着那韩小犬问道:“你是开封人氏,本姓为韩,原是官籍,后头又遭了难,不会便是相州安阳的那一支韩氏罢?”
韩小犬一听这话,眸色凛如霜雪,默然半晌,才沉沉说道:“与你何干?”
魏三娘一听,却是笑了,而魏大娘听着,却是不明就里,兀自懵怔着。徐挽澜心中生疑,接着便听得那魏三娘对着自家大姐笑道:“你得来这美人儿,倒也可以说是捡着宝了。他既是相州安阳的那一支韩氏,便可以说是官家的亲眷,正经的皇亲国戚。”
魏大娘听不明白,瞟了两眼那面色阴沉的韩小犬,惊疑不定,又缓声道:“怎么倒成了皇亲国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