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挽澜眯起眼来,但挽袖抬手,用那帕子,给她拭去泪珠儿。待到这小娘子心绪稍平,她才又出言询问,接着便听得这岳小青带着哭腔,低低说道:
“我祖上乃是信州上饶县人,阿母早早来寿春投亲,做起了买卖,我却是到了七八岁,才被人接来了这寿春县。我来这寿春县时,途经那徽州婺源县,阴差阳错之下,遇着了她,便收了她为仆。这花坠子,便是我二人的信物,乃是我描了花样,寻来匠人,特意为她制成。”
徐挽澜一听,这才明白过来。那所谓徽州婺源县,即是江西婺源,素以油菜花开得极盛,而有美名在外。这耳坠子上的小花儿,黄萼裳裳,花冠四瓣,交为十字,簇成金灿灿的一团,指的正是那婺源的油菜花儿。
她微微蹙眉,又听得那岳小青含泪说道:“我二人这孽缘,起于徽州婺源。婺源又音同‘无怨’,恰合了我二人的宿命。我俩早先曾对着这花坠子起誓,此生成鸳侣,无怨亦无尤。我又与她约好,说是一人持一个坠子,待到其中一个死了,便合作一双。她下葬之前,我背着阿母,偷偷将我那坠子也搁入她衣裳里,合成一双一对。如今我见着这坠子,自是霎时间明白过来——她定是没死,她定是无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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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梦短女墙莺唤晓(二)
梦短女墙莺唤晓(二)
岳小青在这儿哭哭啼啼,悲不自胜, 徐挽澜却是眉头微蹙, 只手持帕子, 给她拭了泪珠儿, 随即压低声音,沉沉说道:“莫再哭了, 哭有何用?隔舍须有耳, 窗外岂无人。若让人听了动静, 约莫还要再惹事端。杨氏未死之事,你务必守口如瓶,莫要说与旁人。”
岳小青此时对她, 已是言听计从,十分信任。听得徐三娘之言,这岳小青连忙点了点头, 紧咬下唇, 强自止住哭泣。
徐挽澜立起身来,缓缓踱步, 负手而行, 却是兀自思索起来。
那杨氏死而复活, 且对岳小青情意依旧, 对于她这案子来说, 自然是一件好事。只是这杨氏的身契,到底还在岳大娘的手中,她能杀她一次, 便也能杀上两次三次。
她正蹙眉想着,忽地听得外头的脚步声愈行愈近,再一抬头,却是岳大娘缓步而来。那娘子虽是寿春首富,可却穿着一身粗布衫儿,矮小黑瘦,不着粉黛,只那一双金刚眼睛,却是精光外放,目光锐利,令人不敢小觑。
徐挽澜一见,连忙面上带笑,迎了过去,先是一拜,接着又寒暄数句,溜须拍马起来。那岳大娘淡淡听着,只抬起眼来,又朝那侧卧于床榻之上的岳小青瞥了过去,那岳小青见她前来,却是背过身去,闷声不语。徐挽澜看在眼中,却是不由有些慨叹,但想道:
男女缔姻,和合双全,本是人间乐事,不曾想却闹到这番田地。现如今亲家成了仇雠,母女相对无言,这岳大娘纵是有良田千顷,家财万贯,这日子过得也没有半分舒心之处,归根结底,正所谓是“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逭”。
这岳小青不想跟阿母说话,而那岳大娘,却是早将她看作是个窝囊废,也懒得跟她多言,只当是白费口舌。她睨了那岳小青两眼,便请了徐三娘出去说话,又听那徐三并未用膳,便又差人去摆些清粥小菜过来。
徐三娘手持瓷勺,缓缓喝着那白粥,便听得那岳大娘温声道:“昨日你前脚才离了县衙门,我后脚便去寻了咱知县娘子。前两日我听那魏二娘说,她给知县娘子递银子,娘子却是推拒不收,她送了些西域来的稀罕物,反倒讨了娘子的欢心。我便有样学样,又托了人,寻了不少西域物产,亲自送了过去。”
徐挽澜一笑,又提眉问道:“知县娘子这回可曾收下?”
岳大娘叹了口气,淡淡笑道:“俗话说的好,不是冤家不聚首。我去送的时候,恰好碰着了太常卿袁氏。那知县娘子,我也琢磨不透,她当着我二人的面儿,将我等送的礼,全都一一收下,也不知是怎么一番想法儿。是帮我?还是不帮我?也没个定论。”
徐挽澜稍稍一想,随即抹了抹嘴,笑道:“娘子莫怪我多嘴,这官司是何等情状,咱都是心知肚明。这官司,咱其实不占理,明日若是得了胜,难免教人心有不平。我想教娘子一番说辞,明日上了堂,当着那太常卿的面儿,好声好气,这么一说,倒也算是见兔顾犬,亡羊补牢了。虽不能让两家重修旧好,但多多少少,也能消减几分怨怼之气。人道是和气生财,万不可逼人太甚,我也是为了娘子着想。”
那岳大娘乃是个生意人,自是知道这徐三也是一片好心,便也不曾推拒,只凑到这徐三跟前,令她附于耳侧,细细道来。听罢之后,这寿春首富犹疑半晌,终是点了点头,应承下来。
隔日里赫赫炎官,火伞高张,崔钿坐于那匾额之下,高堂之上,身着青绿官袍,头戴犀角簪导的冠帽,抬手一拍惊堂木,这便开始审理这桩牵涉了两家大户的诉讼之案。
那秦娇蕊负手而立,傲然抬首,很是蔑然地睨了两眼徐三娘,随即高声道:“当日夜里,袁公子入得这岳小青房中,便听得娇吟阵阵,细喘声声,又见那纱帐另一头,两个人影紧紧贴合,缠绵难分,亲密无间。他提步上前,一掀纱帐,便将这一双淫/妇,捉奸在床。人道是:捉贼见赃,捉奸见双,现如今铁证如山,你又要如何巧词强辩,变白以为黑,倒上以为下?”
徐挽澜微微一笑,朗声道:“娇吟细喘是真,亲密无间是真,只是这‘捉奸在床’,实乃不虞之隙,一场误会罢了。这岳小青,与那杨姓婢子,七八岁既已相识,虽说一个是主,一个是仆,生来即是尊卑有别,但这两个小娘子,意气相投,脾性相合,便结成了金兰之友。袁公子及其仆侍,也在岳府中住了二三十日,该也知道,这岳小青,向来是不讲规矩。她与那杨氏,虽同处一张炕席,且还娇笑不止,喘吟不休,听起来尤为暧昧,但这二人,不过是在胡闹玩笑罢了。”
她抬起头来,清声道:“我知我这一番说辞,旁人听来,自是不信。只是我想问问袁小公子,你掀开纱帐之时,那二人穿没穿得衣裳?你乃是宦达人家的公子哥儿,想来必不会拿谎话儿诓我。若是果真没穿,那这官司,我也不打了。若是穿了,那就说明,此事实乃误会,不过是两个小姐妹,闲来无事,戏弄着玩儿罢了。”
那袁公子面带薄纱,闻听此言,抿了抿唇,却不得不细声说道:“衣裳倒是穿了,只是这二人的裙衫,却是乱皱皱,一看就是在榻上躺卧了许久。”
徐挽澜缓声笑道:“是了,这二人,乃是明明白白,穿着衣裳的。如此一来,这袁小公子掀开幔帐之时,那主仆二人,姊妹两个,不曾交颈相亲,亦不曾赤/裸相对,又如何称得上是‘捉奸在床’呢?”
那秦娇蕊微微蹙眉,随即冷笑一声,又道:“这岳小青,平日里游手好闲,不思进取,只知吟风弄月,无病呻吟。我这里有几幅书画,均是那岳家娘子亲笔所书。画中之人,均与那杨氏长得一模一样,而诗中之语,亦是颇为可疑。”
她言及此处,稍稍挽袖,自那差役娘子手中接过几张书笺,俱是那岳小青亲笔所写的诗词。秦娇蕊手执诗词,斜睨了那徐三两眼,随即冷笑道:
“我这里有三首诗词,皆是出自这岳家娘子之手。
头一首,有‘翠屏三扇恰相倚,玉镜一奁谁为磨’一句,那杨氏婢子的大名,即是屏扇二字,而这磨镜之词,更是不言自明。
这第二首,又有“青屏照玉镜”几个字,所谓青屏,即是那岳小青的青字,及杨屏扇的屏字,这所谓玉镜,指代为何,更是毋需多言。
而末一首,则说的是“莫言多病为多情,此身甘向情中老”。据我所知,这岳小青身边并无男子为仆,更没有甚么相好的郎君。这样一个小娘子,如何会在诗中,为情所困,愁肠百结?这所谓‘多病’,指的该也是那痼疾缠身的杨氏婢子!”
秦娇蕊接连发难,徐三娘却是不慌不忙,先自那秦家大姐儿手中接过诗词,匆匆一扫,稍稍一思,便张口应对,含笑平声道:
“一来,我先前听岳家人所说,袁小公子离府之时,自那岳小青的书案之上,偷摸盗走数十幅字画。这证物有数十份之多,怎么秦家阿姐却偏挑出这几份作证?这难道不是鸡蛋里挑骨头,牵强附会,望文生义,故意找茬挑错?数十幅字画里,只挑出这三幅画卷,三份诗词,秦阿姐着实辛苦。
二来,我先说说这画。画中之人,确乃杨氏,只是我先前也说了,这二人虽是主仆,却也是闺中密友。那岳小青沉迷书画,闲来无事,拿那杨氏练手,这可说不上是儿女私情罢?
三来,再说说这诗。唐朝有诗豪刘郎,写过两首诗,一名《磨镜篇》,一名《新磨镜》。按着秦家大姐儿的说法,这刘禹锡,也算得上有罪在身罢?
青屏、翠屏、玉镜,皆是最寻常不过的意象。秦家大姐儿若是想听,我现在就给你背上十首八首,保证每一首都带上这几个字。
至于这最后一首,更是牵强。魏文帝曾有《燕歌行》一诗,诗中有‘贱妾’之称,写的更是秋思闺怨。按着你的说法,这魏文帝是把自己当成贱妾了,还是说,这诗根本不是他亲笔所写?由此来看,岳小青在诗中为情所困,其人却是未必。
综上所言,书画之事,不足为凭,实乃存心构陷!”
眼见得那徐三见招拆招,秦娇蕊却是神态自若,勾唇而笑,转而向着知县娘子拱拳说道:“先前我只写了半份状书,现如今,我倒可以把这后半份呈出来了。岳大娘为了杀人灭口,便给那杨氏下毒,幸而那下毒的仆妇,倒还算是有几分良心,将那毒药,换作了假死之药,福建路的茉莉花根。”
茉莉花根含有生物碱等成分,因而有极强的麻醉之效,在这古代,便被当做了假死之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