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低下头来,抽出袖帕,擦了擦手上尘土。徐三一看他的手,当真是修长有力,骨节分明,且细腻白皙,宛若寒玉,好看到了极点。
徐三这一看,便有几分恍神,接着便听得周内侍缓声道:“我在那茅草屋内,用荷叶露水,煮了些茶水。山中夜寒,三娘如若不嫌,便让我略展杯茗之敬,既能少叙片时,亦可暖身驱寒。”
周内侍这一番话,听得徐三是受宠若惊。一来,杯茗之敬这四个字,乃是谦辞。他作为宫中贵人,官家近臣,怎么对她这般客气?二来,他说了三娘二字,可见知道她是何人。只是两人素未谋面,他又是从何知晓的呢?
徐三不敢推托,连忙出言应下。二人行于花道小径,徐三在前,手提红纱灯笼,周内侍随行其后,手中所抱,自是那些侍弄花草之物。便连徐三带过去的那一堆,他也一并抱了回来,实在令徐三娘,颇有几分不好意思。
二人步入屋内,徐三搁下灯笼,借着桌上烛火,再抬眼看向周内侍,更觉惊艳了几分,心里头不由一阵叹惋。周内侍前去端茶之际,她盘腿坐于茶案一侧,忍不住寻思起来。
她这两辈子加起来,见过的男人里头,论起相貌身材、周身气度,说老实话,哪个也比不过这个周内侍。长得好看的,没他气质好;气质好的,五官又不如他俊美。徐三再想起他那极好看的手,作为女人,竟也有些自惭形秽,不自觉间,忍不住将自己的一双手,搁到了桌案下方来。
她正兀自寻思着,再一回过神来,却见周内侍已然坐到了对面,手持砂瓶,斟了两盏香茶,一碗放到徐三面前,另一碗则留与自己。
徐三垂下眸来,双手捧着茶盏,轻抿一口,便觉唇齿之间,满是荷叶香气。而周内侍看了她一眼,随即缓声说道:“官家既爱莲荷,又喜牡丹,对那似荷莲,自是如获至珍,不忍释手。这两株牡丹,是定然要移至京中的。只是这移种的时节……”
徐三稍稍一想,明白过来,出言道:“我明白的。《抱瓮录》里曾有提及,说是‘春分栽牡丹,到死不开花’。这似荷莲,只可秋植,不宜春栽。现如今乃是五月末,若让牡丹随行圣驾,连路颠簸,怕是不妥,但若是现在就移至京中,又还赶不上三秋。如此看来,还是等到六七月时,才最合宜。”
男人抬头看她,道:“你读过我写的书?”
徐三低头笑道:“岂止读过?我是滚瓜烂熟,倒背如流。”
周内侍笑了一下,挑眉道:“你既说倒背如流,那我便考考你。在《抱瓮录》中的第三十页,有一首诗,乃是我亲笔所写。此诗名为《山中吟》,你可还记得六七句,乃是如何说的?”
这首诗,徐三是有印象的。当时她头一次看这《抱瓮录》,还曾感叹过这人的书法豪气十足,着实不像是个深宫太监。徐三稍一回想,便一字不差地背诵道:“生平耳目非我有,俯仰眉妩向人好。岁月其如石火何,却逐浮名丧至宝。”
周内侍笑了笑,点了点头,不复多言,只又从桌案之下,掏出一个小包袱来。他用那极好看的手,缓缓解开包袱,徐三抬眼一看,却是一个小匣,以及用缎布包着的三张十色笺。
徐三不明其意,抬头看向周内侍,只听男人温声说道:“先前吴樵妇的那官司,我在大理寺翻阅案宗之时,看过你写的状纸,写的不错。晁四郎这案子,我知其内情,也是十分叹惋。你为了他,不惜以身犯险,可见晁氏,未曾错付。”
他指向那小匣,缓缓说道:“这匣中所装,乃是我先前跟随圣驾,途经扬州之时,当地官员送与我的几颗莲子。这些莲子,皆乃上品,世间罕有。晁四立墓之日,还请你为我将这莲子,置于棺椁之中。”
周内侍稍稍一顿,若有若无地一叹,轻声道:“人不能长生,但这花种,便是历经千年,只要有人栽种,依旧能破土而出,衔华佩实,为人所不能也。”
徐三娘听得此言,自是懂了他这一番苦心,不由十分动容,连忙小心收下木匣,并代晁四谢过。周内侍接着又将那缎布掀开,对着徐三道:“这三张十色笺,则是给你的。”
徐三闻言,又惊又喜,捧了那三张笺纸在手,正细细抚摩着,忽地听得男人沉声笑道:“崔钿先前跟我说,你对这笺纸,很是喜爱,更还提起过,想要集全十色。她还说,你已经从她那儿,要来了六色。”
徐三这才想起来,昨夜崔钿跟她说话之时,好似确实提起过周内侍。只是她原有的六色,加上周内侍今夜给的这三色,满打满算,也不过才九色而已,倒还差上一色。
徐三眨了眨眼,抬起头来,只见小案那侧,男人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口中轻声道:“待你中得三鼎甲,我便将这最后一色,当做贺礼,亲自送来你手中。”
徐三闻言,心上一震。
三鼎甲是什么?状元,榜眼,探花,合称作三鼎甲。
崔钿先前让她当幕僚时,说的是“考上几年,甚至几十年”,可见她对这徐三,都不曾有多么看好。就连徐家阿母,也只想让她随便混个官儿当当,不曾寄予厚望。然而眼前这个男人却说,“待你中得三鼎甲”。
她习惯了不被人看好,眼下听得周内侍之言,只觉心中沉甸甸的,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
徐三低下头来,将笺纸及木匣收入袖中,随即抬起头,对着面前男人一笑,平声道:“好,咱们一言为定。”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从某种角度来说,周文棠是这篇文里所有男性角色的中和
晁四之温润,小犬之孤傲,山大王之狠戾,唐小郎之细腻,包括后文中一些角色的特点……都是他性格中的一部分
但是他又和他们,都不一样
第72章 秋风春浪鳌头好(四)
秋风春浪鳌头好(四)
徐三娘揣着木匣及笺纸,别过周内侍, 下了后山, 归于家中, 此后两日, 便全神贯注,心无二用, 将罗五娘给她的那两册兵法, 仔细研读了一遍, 可谓是左右采获,受益匪浅。
而两日过后,便是官家离开寿春之时。这日里徐三娘听得外头奏乐罢了, 方才跨出门外。她引颈一望,便见那大队人马,已然愈去愈远, 徒留围观诸人, 仍在目送手挥,迟迟不愿散去。
徐三收回视线, 稍稍一思, 这便往县衙后宅寻了过去。对于贾府及袁氏, 官家应该已然有了决断, 而她到底是怎么断的罪, 怎么定的刑,徐三迫不及待,只想一探究竟。
她在后宅候了半晌, 便见崔钿入了院内。那小娘子穿着一身绿色官服,后背上汗湿了一片,徐三见状,连忙持起蒲扇,替她扇风。
崔钿坐于案后,看了她两眼,自是晓得她今日前来,所为何事。崔知县稍一思忖,随即压低声音,缓缓说道:
“昨夜里头,我去拜见官家,官家说,这欺君之罪,非同小可。无论是大是小,无论有心还是无意,只要对官家说了诓言诈语,那就断然不能轻饶。她说,杀一方可儆百,以致吏民皆服。”
徐三倏地抬眼,薄唇紧抿。
是了,这是一个封建□□的国度,皇帝是至尊无上的存在。只要犯下欺君之罪,轻则以死谢过,重则株连九族。
崔钿瞥了她两眼,随即抿了口茶,叹了口气,轻声道:“我知你是个心软的,又笃信甚么公理大明,可是卖花郎这案子,即如你先前所言,贾氏乃是咎由自取,甭管落得甚么下场,都怨不得旁人去。她胆敢欺君,那就治她个欺君之罪,这不正是你说的,‘罪与罚相称’么?”
徐三默不作声,接着又听得崔钿清了两下嗓子,缓缓说道:“贾府主母,已然收押,择日便要处斩。贾府内一干知情人等,皆刺配沧州牢城。袁氏倒是没受甚么波及,只将全部罪过,都推到了那传话的小厮头上。那小厮已被杖毙,做的个死无对证。这卖花郎一案,便就此结清。”
袁氏从轻处置,这也是官家的意思。毕竟袁氏有女,尚在军中效力,还有官家用得着的地方。而贾府受此刑罚,则是因为她家还没在官场站稳脚跟,族中最大的官儿,都是拿银子买来的,在官家看来,不过是臭虫而已,抬脚便能碾死。
所谓政治,向来不认是非对错,只认有无利益。
崔钿言罢之后,看向徐三,见她脸色不大好,便轻轻一叹,凑到她跟前,对她说道:“徐老三,你以后若是真打算走这条道儿,那可就要想清楚了。宦海浮沉,绝非儿戏,它不是打官司,有那么一本《宋刑统》,能让你背,告诉你甚么是对,甚么是错。我在开封府长大,瞧得最是清楚,这世道,谁手里头有权,谁就是公理大明。”
徐三心下了然,付之一笑,倒也未曾多说些甚么。世道是一回事,而她心中的道,则是另一回事了。
官家走后,又过五六日,便是晁四立墓之时。照理来说,即便他被免去贱籍,成了平籍儿郎,但因为未曾嫁人,更不曾生育子嗣,那他就不能入土下葬。幸而先前官家决断之时,说了一句“至于丧仪,则要按着官籍来”,而官籍儿郎,无论是否婚嫁,都可以入土立墓,这才有了今时今日。
晁缃这一回立墓,可比徐三给他立衣冠冢时,不知要风光多少。而这新墓,正与那衣冠冢遥遥相对,中间恰好隔了一处后山园子,也算是个美丽的巧合。
立墓当日,封棺之前,徐三将那装着莲子的木匣,小心放进空棺之中。夜半三更之时,其余人等,皆已散去,徐三坐于墓前,倒了两小盏酒,随即倚着那墓碑,伸出手来,细细抚摩着那碑上所刻字迹,心中自是欣慰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