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抿了口酒,叹了口气,凑近徐三身侧,对她蹙眉道:“徐老三,你说说,上次那匪乱,被咱们搅合了,瑞王这下一步棋,又会怎么走?她如今有钱有粮,有斧钺钩叉,有高头大马,差的就是人了。可她要想在北方自行征兵,那就必须有个光明正大的由头。”
徐三点了点头,神情严肃,沉声应道:“娘子所言极是。她现在缺的,就是名头。一要为募兵找名头,二要为造反找名头。”
徐挽澜手捧热茶,稍稍思忖,又皱眉说道:“瑞王想要募兵,一定还会借燕云匪乱,大做文章。除了这个,她再没有别的可借。至于造反的名头……官家治世有方,推崇儒家五常‘仁义礼智信’,登基近十年,人皆称其为明君。瑞王若想谋逆,绝不能剑指官家,她最有可能走的路数,就是打出‘清君侧’的名号来。”
“清君侧?”崔钿蹙起眉来。
官家之前的两任君主,一个是废君宋裕,穷兵黩武,动费万计,另一个则是瑞王之母,文宗宋荃,耽于情爱,死于床笫之间。有这两位做陪衬,官家登基以来,民望甚高。瑞王若是直指龙椅,挥军南下,必将是失道寡助,一败涂地。
但是官家,也并非全无可指摘之处。周内侍周文棠,就是她的软肋。坊间常有那愤世嫉俗之人,一提起朝廷,就要骂上两句,说是奸宦专权,贼臣当道,更有甚者,添油加醋,又说文武百官的折子,都要先经过周贼之手,待他朱笔批过,才能递上龙案,呈到官家面前。
“清君侧,肃宫廷”,即如徐三所言,这是瑞王最好走的一步棋。
崔钿听后,眉头紧锁,心上一怒,陡然高声道:“绝不能让她得逞了去!”
徐三见状,连忙示意她低声说话。崔钿深吸了口气,又蹙眉道:“清君侧,呵,我知道是甚么意思。西汉初年,七国之乱,打的就是‘诛晁错,清君侧’的名号。汉景帝为了平乱,干脆就杀了晁错,只不过杀了也是白杀,人家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过是随便借个名罢了。”
她咬紧牙关,眼神一厉,又沉声道:“周内侍跟我有些交情,我阿母能坐稳如今的位子,也得了他不少助力。瑞王若是真反了,打到了开封府去,周内侍一倒,我家这丞相府的匾额,也得被人砸了去。我崔钿就算拼了命,也不能让她得逞。”
徐三挽袖抬手,提起玉壶,为她满上酒盏,随即缓声说道:“娘子莫急。古人有言:先即制人,后则为人所制。只要咱们抢在瑞王前头出手,便有了先发之势,任她有千军万马,咱们也没甚么可怕的了。”
崔钿坐于案前,薄唇紧抿,徐三则倾身向前,出言献计,对着她细细耳语一番。崔钿听过之后,无奈轻叹,点头道:“姑且一试罢。”
默然半晌过后,崔钿倚在窗侧,眼望着帘外夜市,千灯照碧云,红袖客纷纷,心上不由一阵怅然,只柳眉轻蹙,轻声说道:“其实周内侍,真是挺可惜的。”
徐三闻言,蓦然之间,又忆起那白衣男子,坐于小案那侧,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对她说着“待你中得三鼎甲”之语。
徐三想着,不由勾唇一笑,抬起眼来,缓声应道:“娘子为何忽有此叹?”
崔钿以手支腮,挑眉说道:“我跟你讲了这旧事,你可莫要再说与旁人听。徐老三,你可听过,高宗年间,有位骠骑大将军,本姓为唐,人称做军神的,骁勇善战,无往不胜,哪知后来西夏进犯,这位唐将军,竟阴沟里翻船,死在了与西夏的一场小仗中,埋首沙场,尸骨无寻。若是掐指一算,距今也有十二年了。”
徐三心中生疑,沉声问道:“这骠骑大将军的事,我从史书上看到过。那女子姓唐,家中行三,人称唐三娘,样貌生得很是俊秀。高宗年间,她曾在这燕乐县中,率军驻扎多年,深得民心,威望甚高。便是如今,在这燕乐城中,都还有不少人家,门前贴的那门神,画的就是这骠骑大将军。只是娘子……这平白无故的,怎么忽地提起她来了?”
崔钿扯了下唇角,有些神秘地一笑。她缓缓收回目光,瞥向徐三,轻声对她说道:“她姓唐,叫唐文舟。这名字,你好好琢磨琢磨。”
徐三闻言,稍一思忖,蓦地一惊。她红唇紧抿,眉头深锁,不敢置信地道:“唐文舟,倒过来就是周文棠。这周内侍,就是十二年前的那位军神?他到底是男是女?又是怎么从一品大将,变成了宫中宦官……且还是真宦官的?”
崔钿笑了一下,饮尽杯中浊酒,随即轻声道:“前尘往事,说来话长,还是以后再讲罢。”她眨了眨眼,又含笑说道:
“时辰不早了,我若是再不出去,只怕那几个婆娘,就要找人进来抓我了。徐老三,你好生和那裤衩,哦不,扑哧……咳,也不对,是蒲察……你和那蒲察,好生待着罢。咱们再急也是无用,只能先按着你说的来。尽人事,知天命,且看看这天时地利,到底是在咱们这边儿,还是在瑞王那头儿。”
她起了话头儿,吊起了徐三的胃口,却偏不继续讲下去,实在让徐三娘无奈至极,只得摇头轻笑,起身送了她出去。待到夜里回了自己院子里后,徐三娘和衣歇下,辗转反侧,却是怎么也无法入眠。
她着实想不明白,史书上那位尸骨无觅的骠骑大将军,当真就是眼下这位,被人骂做贼臣、奸宦、阉竖的周内侍吗?崔钿此言,是在玩笑,还是认真?
徐三对周内侍如此在意,一来,乃是因为周内侍曾对她示好,二来,则是因为,她想得极为长远。
徐三深知,秉持着“男女平等”这样观念的她,在这女尊男卑的大宋国中,实属一个异类。她若想通过仕途,来实现自己这好似遥不可及的抱负,那她绝不可孤军作战,她必须找到更多的异类,陪着她一同战斗。
周内侍对于她而言,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他是无性之人,或许只有他,才能让那一杆铜皮铁秤,维持在最为平正的状态。
这一夜里,徐三娘竟是难得不曾睡好,只是即便如此,她也知晨起习武之事,万不可有一丝懈怠。隔日一早,天还未亮,蒲察掐着时辰,才翻墙落地,缓步走到徐三窗下,便见那窗子倏然间支了起来,一张清秀俏丽的小脸儿,立时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蒲察一见着她,立刻便来了精神,眨了两下眼,咧嘴一笑,冒过头去,道:“今日怎么起的这样早?”
徐三一笑,斜倚窗边,挽袖抬手,轻轻替他拂去睫羽上的落雪。蒲察双手撑着结实大腿,弯下腰身,半眯起眼来,对此很是享受,连唇角都于不觉间翘了起来。
徐三看着他这副模样,好似是只正在被人爱抚的大狗一般,她兀自觉得好笑,亦觉得十分可爱。徐三抿起唇来,抬手揽住蒲察的大头,一手把玩着他那几根小辫子,另一手则挑起蒲察的下巴,迫得他抬起头来。
蒲察心砰砰跳着,接着便听得徐三声线暧昧,低声笑道:“反正今日起得早,你可愿与我磨蹭一会儿?”
蒲察一笑,赶忙点了点头,两只耳朵红得好似涂了胭脂一般。徐三看在眼中,只觉得心上软乎乎的,莞尔一笑,便勾着蒲察的脖子,自他的额角,一点一点向下,沿着他浓密的眉,褐色的眼,高挺的鼻,一直吻上了他那形状十分好看的薄唇来。
第95章 水不西归月暂圆(三)
水不西归月暂圆(三)
这是徐三头一次亲他,蒲察自是十分兴奋, 不一会儿便反客为主, 头伸进了窗子里去, 一边紧紧搂着她那细腰, 一边含住她娇软唇瓣,香舌互吐, 吮咂不停。徐三被他亲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又见卯时将至, 该要习武去了,便伸出手来,推了他那厚实胸膛两下。
蒲察心头灼热, 早就忘了身处何时何地。徐三在他胸上推了两下后,蒲察这才回过神来,却还是满心不舍, 只想着取乐交欢。他将头倚在徐三肩上, 跟只没吃饱的大狗似的,很是哀怨地抬起眼来, 向她看去。
徐三一笑, 挑起他的下巴, 对他轻声道:“蒲察小师父, 卯时将至, 你为人师表,可要以身作则才好。忘了我昨日教你甚么了?古人有言:人生在勤,不索何获。”
蒲察低低笑道:“不索何获, 这四个字,古人说的真好。”他轻轻拉开徐三的衣襟,亲了两下她的锁骨,随即哑声道:“布耶楚,我想跟你‘索’,你给不给我‘获’?”
徐三瞥了他一眼,但笑不语,抬手便将他推出窗外,紧接着便放下窗子,换起了衣裳来。少顷过后,她束紧裤腿,支起窗子,利落翻出,落于雪地之中,蒲察看在眼中,心上一动,忍不出咧嘴一笑。
徐三笑看着他,一手轻轻牵起他的小辫儿,引着他往后门走去。蒲察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笑得愈来愈痴,待到该要跨过门槛之时,连脚都忘了抬起来,冷不丁地被那门槛一绊,一个踉跄,差点儿栽到雪地中去。
幸而徐三眼明手快,经过连日习武,手劲儿也大了不少,一把就将他拉了起来。蒲察脸上发烫,咳了两下嗓子,二人立于雪中,相视而笑,虽说冬深雪寒,可这一双小儿女,心上却是十分烘暖。
几日过后,已是正月末时。这日里清晓雪寒,徐三才从蒲察府上习武归来,一从窗子跳进屋里,便见着唐小郎耷拉着眉眼,手上绞着香帕,默不作声,很是委屈地看着徐三。
徐三跟蒲察来往之事,便连唐玉藻也瞒了过去。此时她见唐小郎坐在这里,瘪着小嘴儿,一双狐狸眼儿水光潋滟,便知他已然知晓了内情,小脾气又闹了起来。
徐三瞥了他两眼,无奈轻笑,缓声说道:“怎么了?这又是哪儿气不顺了?”
唐玉藻一听,两眼发红,委屈道:“娘子这是去哪儿了?怎么发髻散成这样,还一身的汗?前两日伺候娘子,奴见着娘子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脚腕子上都有伤,早就瞧出不对劲儿了。”
他稍稍一顿,立起身来,虽说犯起了脾气,却还是老老实实,给她端去洗漱之物。徐三持起巾子,用那热水擦了擦手,便听得唐玉藻攒眉蹙额,继续小声嘟哝道:“娘子跟那郎君好,何必非要瞒着奴?奴嘴上有把门儿的,定不会跟阿母透了风声。娘子这是信不过奴么?”
徐三笑道:“你胡想甚么?我不过是跟那人习武,这才练了满身的伤。你见过哪家儿女,卯时不到,天还未亮,就去偷欢取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