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哥儿腕子上少了块儿肉,无论怎么养,都是注定要留疤的。而他这伤,乃是由一个妇人咬的,这便牵扯到了名节的问题。在徐三心里,名节不算甚么,能活下来才是最要紧的,可换作郑七,她又会如何以为?
那贼心妇人,拼死也要咬贞哥儿一口,多半打的也是这个主意。在这个女尊男卑的国度里,男子的贞洁,远高于男子的性命。她留下的疤,对于徐守贞来说,即是耻辱的烙印。
徐三扯起谎来,能说的比真的还真。但是贞哥儿呢?他是个恪守社会规则的地道土著,自小养在宅院里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正经说话都羞怯脸红,更不必提说那些讹言谎语了。到时候郑七若是对他逼问,他定然是会露陷的。
金元祯在旁瞧着徐三那脸色,再看看徐守贞腕子上这伤,心中已然有了计较。他勾起唇角,眸色晦暗,兀自盘算起来,只想着此事能否为他所用。
少顷过后,几人入得东院厢房。金元祯抬手按下机关,那密道入口不多时便现了出来。徐三低头一看,眼见得有层层石阶,通往地底深处,暂且安下心来,赶忙叫贞哥儿先行进去。
徐守贞小脸儿苍白,几无血色,薄唇微动,似是想说些甚么话儿。徐三见状,赶忙摸了摸他的头顶,柔声笑道:“快下去罢。阿母在底下等着呢。”
徐守贞紧抿着唇,点了点头,不言不语,转身踩着石阶,没入阴影之中。徐三松了口气,回过头来,欲要与元祯说话,哪知才一抬眼,便见金元祯背后,那小厮面目狰狞,手举长剑,正要刺向金元祯的后背。
“小心!”徐三扯住金元祯胳膊,一把将他拉倒,随即抬脚一踢,正中那小厮的要害之处。小厮措手不及,痛呼出声,双膝一软,当即跪倒于地。
金元祯瞥了徐三一眼,虽知她这是为了报自己的救命之恩,但这心里头,仍是止不住地愉悦起来。
他唇角微勾,回过头来,眸色阴冷,剑指那小厮额顶,沉声笑道:“谁人指使你的?你若老实交代,本王便饶你不死。”
那小厮痛得五官扭曲,却仍是咬紧牙关,一言不发。金元祯弯下腰来,欲要再问,却见那小子眼一瞪,头一歪,唇边鲜血溢出,竟是咬舌自尽,呛血而亡了。
金元祯轻笑出声,拍了拍那小子的脸,随即回身说道:“家事而已。走罢咱们,下密道。”
帘外哭喊四起,刀剑相击之声,声声入耳,令人心惊不止。徐三稍稍一思,便知这一回,屋外头的可不是土匪了,而是不知哪方势力,趁乱来杀金元祯。
好一个八方风雨的夜,屠城的、寻仇的、刺杀的,竟全都赶到了一块儿来!
徐三缓缓抬眼,看向面前之人。帘外鬼抓狼嚎,阿鼻叫唤,这男人仿佛全都不曾听见。他面带轻笑,一片淡然,只又催促她道:“怎么?你杀上瘾了,不想下去?”
徐三沉声应道:“你救了我,也救了我一家。这一回,你先下去,我替你断后,以防不测。”
金元祯闻言,挑眉一笑,不再多言,教了她如何关闭密道,转身便下了石阶。哪知他才下了三两阶,便见一个女婢浑身是血,只靠双臂,分外吃力地爬入了屋子里来,在这光洁精致的地砖上,划蹭出了道道血痕。
这婢子长得面目黢黑,头发亦有些发卷,金元祯一瞥,便想了起来。这婢女,他有印象,往常是跟在姜娣身边伺候的,无名无姓,人都称其为“昆仑奴”——只因她长得与昆仑奴一般黑丑。
她受了伤,那便要用药,便要花银子治。可是这样一个丑婢,值当花银子治吗?若是金元祯现下站在屋里,他定然要一脚踩死这丑奴,只是如今立在屋内的人,乃是徐三娘。有她在侧,金元祯也不好多说,只往地道深处走去。他清楚得很,依着徐三的性子,她肯定会将这丑奴救下的。
果不其然,待到金元祯下了密道,稍等片刻,便见阴影之中,徐三缓缓走了过来。她左肩受了伤,上半衣衫满是鲜血,步伐亦是十分沉重,然而即便如此,她却还是背着那黑丑女奴,待到有人接应,方才放开手来。
作者有话要说: 度娘百科:昆仑在我国古代指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一带,昆仑奴主要指从那里来的仆役,其中大多数是东南亚一带的土著人,虽然皮肤较中国人黑,但仍然是黄种人。
第103章 重来人世了前缘(三)
重来人世了前缘(三)
金元祯这地底暗道,往深处走上百余步, 瞧着好似再无出路, 其实却是暗藏机关。机关一开, 又是五六间暗室, 桌椅俱全,一尘不染。徐三捂着伤处, 抬眼一扫, 心知这宅子建起来的时候, 金元祯便已做了两手准备,真可谓是心思缜密,常备不懈。
徐阿母及唐小郎早占了其中一间屋子, 见着徐三过来,先是一喜,又见她衣衫染血, 接着便是一惊。幸而有金元祯唤了大夫过来, 给徐三把脉开药,那大夫说不过是皮肉之伤, 未曾累及筋骨, 徐阿母噙着泪眼, 这才算是安下心来。
可等到有人将上过药的贞哥儿扶过来后, 徐母一瞧他的伤处, 遽然间面色铁青,噤然不语。唐小郎亦是心上一沉,赶忙扶了贞哥儿去榻上歇憩。
待到贞哥儿起了轻微鼾声, 这三人对视一眼,往外间走了几步。徐阿母眼眶微红,借着烛火,紧紧盯着徐三的眼睛,声音中是说不出的疲惫:
“老三,凡事有一,就不可有二。先前贞哥儿跟我一块儿被土匪掠走,因你来得及时,只被那妇人占去了些嘴上便宜。但因着这个,便只能将他嫁给郑七了。如今贞哥儿腕子上被女子咬去一块肉,这疮疤是去不掉的,以后只要郑七瞧见,她就会想起这档子事儿来,心里哪能好受的了?”
徐三想了想,勉强一笑,拍了拍她的肩,温声说道:“折腾了一夜,阿母还是赶紧歇下罢。待我上过伤药,贞哥儿那边,有我教他说话。”
徐阿母叹了口气,点了点头,转身回了屋里。唐小郎瘪着小嘴儿,很是心疼地瞧着徐三,轻声唤道:“娘子,你伤在肩上,自个儿也瞧不清楚,还是让奴来给你擦抹伤药罢。”
徐三对他笑了一下,转而坐到灯下。她爽快得很,解了外衫,拉下衣裳,这便将血肉模糊的伤处露出。她只当这伤处鲜血汨汨,瞧着恶心,哪知唐小郎看在眼中,见她钗横鬓乱,香肩微露,心上难免生出了些许悸动来。
烛冷光微,唐小郎伸出纤细手指,沾了沾伤药,动作轻慢,给徐三涂起了药来。徐三也没料到那药猛一抹上来,竟激起了一阵针扎似的痛,惊得她肩膀狠狠一抖,衣裳往下滑了几分,微微露出了纱质抹胸的边缘。
她强忍痛意,死咬牙关,也不曾在意这事。唐小郎瞥了两眼那白皙肌肤,鼓胀胸脯,喉结微动,心猿意马,赶忙强压心思,给徐三涂罢伤药,又亲手替她拉起衣裳来。
徐三活动了下肩部,抬手系好衣带,漫不经心地抬头一看,却见金元祯负手立于门口,半点儿声响也无,也不知是瞧了多久。
她眉心一皱,心上有些不适,但一想这十四王又是救了她和贞哥儿,又在如此危急之时,腾了间屋子给徐家几口,便不在此处与他深究,只抬起头,缓声笑道:“十四王可有甚么吩咐?”
金元祯勾唇一笑,沉声说道:“没甚么大事。只是本王的妾室姜娣,三娘先前也是见过的,她方才临盆,诞下一子,按着我大金的规矩,我来给三娘一家,送些莲子糕吃。”
便好似在这大宋国内,平头百姓若是生下女儿,便要给邻人亲友送些姑娘果。在这金国,生了儿子,便要送莲子糕。不同的制度风俗,全都展现在了食物上。
再次听得姜娣二字,徐三心上还是会有些波动。她面上带笑,将那莲子糕接了过来,又与金元祯寒暄几句,正欲将他送走之时,忽地想起了甚么,抬起眼来,凝声说道:“先前我救下的那婢女,还请十四王帮忙照拂。”
金国重男轻女,那婢子生得肤黑,身材也并不纤细,且又是无名无姓的奴籍,徐三到底还是有些担忧。
金元祯挑眉笑道:“三娘放心,我派人瞧过了,她的伤在腿上,伤势不重。待她能下地走了,我叫她来见三娘。”
徐三点了点头,咬了口莲子糕,对他轻轻一笑。金元祯看在眼中,眸色微深,鬼使神差地抬起手来,想要替她拂去唇边碎渣。
徐三心上一沉,不动声色地避了开来,随即轻笑道:“十四王,蒲察在上京可还安好?”
蒲察这名字,听得金元祯回过神来。他收回手,含笑敷衍两句,这便转身而去,回了姜娣房间。徐三凝望着他的背影,眉头越蹙越紧,不由起了疑心。
隔日一早,待到贞哥儿醒来,抬眼便见徐三娘坐在炕边,柔声对他笑道:“玉藻还没来的时候,都是守贞给我梳的头,搽的粉。眼下也没有外人,贞哥儿不妨试一回三姐的手艺。”
贞哥儿一慌,忙声道:“三姐不可,这不合规矩。哪有姐姐伺候弟弟的道理?”
徐三手上轻轻使劲,便将他按了个动弹不能。她持起篦子,替徐守贞梳着长发,缓声说道:“男嫁从妇,妇不在,便要听阿母和姐姐的话。这也是规矩,你若是不听,那才是不合规矩。”
贞哥儿不识字,一听她这话,也被绕了进去,只低着头,分外乖顺,任着徐三为他挽发梳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