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二人曾有嫌隙,且是很深的嫌隙,以至于周文棠今日念及,仍是不能释然。
罗昀。
她唇边所粘的假须,向下耷拉的嘴角,腕上所戴的乌木珠串,在病榻上亲手递交给她的书信,还有那注视着她时,极为复杂的眼神……诸般场景,在徐三眼前不住闪现。
她到底是何人?她与官家、与周文棠,又有甚么牵扯?周文棠明知她是罗昀之徒,却仍是有心拉拢,到底有何用意,是何居心?
徐三暗暗一叹,收了心神,点墨挥毫,静心作答,不多时,便将几道题目写罢。
兵法乃是最后一门,她答完之后,心中已然有了九成把握。这一回的省试,如若不出意外,她必当名列前三,不负周文棠所期,亦不负自己所望。
徐三提前交了卷子,细细收好箱笼,这便大步出门而去。身后一众考生,眼望着她的潇洒背影,都知道自己所在的这考场出了个神人,几乎场场都是提前交卷,自然又是欣羡不已,又是心急如焚,赶忙挥笔而写,埋头苦思。
徐三娘一出考场,常缨便瞧见了她,赶忙大步上前,笑着伸手,勾上了她的肩。这小娘子与她同岁,英姿飒爽,神采四溢,个头高,身子结实,天生是个武痴。她虽说武艺超群,却因天性使然,不爱拘束,故而不曾参加武举,也不曾入伍从军。
常缨被周文棠派来护着徐三,起初很是不高兴,嫌她占了自己时间,碍着自己练功了。哪知时日久了之后,她见这徐三娘子练武很是勤奋,其人更是嘴甜如蜜,对她关怀备至,渐渐也生出了好感来。两人玩得不错,当真似姊妹一般。
眼见得徐三提前出来,考的还是最后一门,常缨的心思也活了起来,劝她说时辰还早,要与她一同去看街市杂耍。
徐三知道,自己考了五日,常缨也在外头守了五日,对于生性好动的她来说,已然是十分不易。她含笑挽起常缨的手,这便拉着她往集市走去。
哪知二人才走了没几十步,行至巷外,便见大道之上,竟是人如潮涌,前遮后拥,围了个水泄不通。常缨是个好瞧热闹的,生来个子高,脚尖都不用踮,抬眼便看了个明白,一边紧拉着徐三,往外挤去,一边对她小声嘟囔道:
“我早扫听好了,他们堵的人,是个姓蒋的。那女人每日出考场,比你还要早上那么一会儿。这旁边的人,都押了状元局,赌的就是这个蒋氏当状元。他们生怕赔了银钱,便每日堵在这儿等信儿。若是蒋氏没考好,他们也好赶紧押个别家。”
徐三抬起眼来,淡淡一扫,心里也明白了过来。
姓蒋的,无疑就是那位未曾谋面的右相之女,蒋平钏。这些赌徒既然守到了最后一日,足可见得,前几日蒋平钏都考得不错,未曾出甚么岔子,约莫就是这一回省试中,她最大的劲敌。
依常缨所言,蒋平钏前几日,比她交卷还早,也算是替她挡了不少风头。毕竟这些闲人守在考场一带,除了要看蒋平钏考的好坏之外,还要寻找和记录其余有可能夺魁的对象,而那些早早交卷之人,自然就成了他们的主要目标。
徐三勾唇一笑,不再深思,只与常缨一同,去集市上吃喝游逛。二人看过杂耍,连吃了四五家摊子,手中亦提了两盒点心,直吃得撑肠拄腹,肚儿滚瓜溜圆,这才堪堪作罢,于瓦舍内寻了个茶坊,稍事休息。
寿春也好,燕乐也罢,茶坊并不少见,然而这开封府的茶坊,却有许多不同之处。外地的茶坊烹起茶来,手艺粗糙的很,比不得京都这般细致繁复。外地的茶坊,是用来饮茶解渴的,但开封府的茶坊,却还会表演茶道,名为“点茶”。
各个茶坊,都还养了三两艺人,或是说书,或是唱曲,更还有演傀儡戏的,实是让人目不暇接。常缨坐定之后,已然被那说书娘子给勾去了魂儿,两眼直勾勾的,徐三看在眼中,忍不住轻笑摇头。
她垂下眸来,正欲饮茶之时,眼儿不经意一扫,却见人群之中,有一个很是熟悉的身影,正步履踉跄,晃晃悠悠地从酒肆走出,瞧这模样,该是饮了不少黄汤入腹。这人一袭杏色裙衫,柳眉紧蹙,面色略显苍白,正是秦娇娥无误。
徐三停下动作,微微蹙眉,稍一犹豫,便出声唤她姓名。秦娇娥恍惚之际,忽地听着有人唤自己闺名,猛然间清醒数分,忙不迭抬头看去。
二人四目相对,徐三微微笑了,很是亲切地对她招了招手。秦娇娥紧抿着唇,很是努力地稳着步子,走到她身侧坐下,忍了又忍,终是强忍不住,捂嘴呜咽道:“徐老三,你定然考的不错,哪里像我这个不争气的,临了又是稀饭铺路——一塌糊涂!”
故人重逢,本是乐事,哪知才一相见,这小娘子却是哭啼不休,惊得常缨都回过头来,瞪大了眼睛,看了看秦娇娥,看了看徐三娘,眸中满是困惑。
徐三叹了口气,拉着秦娇娥坐到了旁边那桌,先是温言宽慰,随即不动声色,探问究竟。秦娇娥瘪着小嘴儿,眼中满是不甘之色,抽抽搭搭地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通,徐三听着,却是兀自觉得有些好笑。
却原来秦娇娥与她那大姐,秦娇蕊,二人一同上京赴考,为了省钱,便住了同一家驿馆的同一间房。秦大姐儿那性子,得理不饶人,姊妹两个自然是面北眉南,相处不合。秦娇娥说不过她,便只能屏气吞声,隐忍不发。
头一日应考之时,两人考过了律法和策论,回了驿馆,秦大姐儿便非要跟她对答案。秦娇娥一说,两边竟是全然对不上。秦大姐儿自是不会觉得自己错了,便嘲笑于秦娇娥,说她处处错得离谱,寒窗苦读尽是白读。
秦娇娥日日被她这么打击,本就不是个心绪稳的,这最后两日的考试,心里头乱成一团,难免有些自暴自弃,笔下所答亦是乌七八糟。考完最后一门之后,秦娇娥出了考场,便觉得自己果如秦大姐儿所说,只能等三年之后,重整旗鼓,心里头哪里还受得了,便来瓦舍酒肆,借酒消愁。
徐三再一细问,发觉秦娇娥所写的答案,虽说细节与她颇有出入,但若说作答方向,倒是同出一辙。她看向甚是颓丧的秦娇娥,含笑说道:
“我和你写得差不离,你若是时运不济,榜上无名,倒还有我给你垫背哩。慌甚么慌?还有一个月才会张榜,《汉乐府》怎么说的,‘夫为乐,为乐当及时’,是对是错,自有分晓,要哭以后再哭,如今有甚么可急的?”
秦娇娥一听,眸中一亮,坐直身子,高声道:“你和我写得差不离?徐老三,你莫不是哄我的罢?”
眼见得徐三摇头,秦娇娥瞪大眼睛,怔然失言,半晌过后,复又懊恼道:“是了。一噎之故,绝谷不食;一蹶之故,却足不行,说的可不就是我么。通读圣人之言,却悟不出圣人之道。听了阿姐说我不是,我便也觉得自己百般不是,如此一来,反倒连后头的几门也一并拖累了!”
徐三笑了笑,又温声宽抚道:“我说的虽算不得准,但我既已考完了,我就认定了,我写的定然没错。我就大言不惭一回,律法及策论两门,你既与我答的相近,肯定考得也不错。纵是其余的耽搁了,说不定还能捞个‘特奏名’。”
所谓特奏名,即是本朝科举的一种制度。若是某名考生,很是偏科,只一门十分突出,出人远矣,那她便会以“特奏名”进录,算作是专科人才,不再参与统一排名,亦不占用殿试名额。
譬如说某人兵法极好,便会被派遣军中;若是熟读历法,便可进入司天监;而若是律法考得十分突出,名列前茅,其余门目却差三错四,不如人意,该人便会被刑部录用,也算是不错的出路。
第123章 鱼惊翠羽金鳞跃(三)
鱼惊翠羽金鳞跃(三)
那秦小娘子,听得徐三提及特奏名之事, 又听她说和自己所答内容大同小异, 心上缓和了不少, 也不似先前那般愁苦, 渐渐地也露出了笑颜。二人以茶代酒,推杯交盏, 到底是同乡故旧, 也算是相谈甚欢。
临别之时, 秦娇娥复又提起了贾文燕来,说是先前曾在开封府中瞧见过她。那小娘子先前在州试之时,比徐三娘高上一名, 又差点儿骗了贞哥儿的婚,她的名号,徐挽澜断然是记得的。
她微微垂眸, 轻抿淡茶, 便听得秦娇娥皱眉说道:“虽说贾家已然是个破烂摊子,连带着那贾文燕, 也失了倚仗, 成了正经的破落户, 可先前她中了解元, 也有些人去巴结她, 给她送了不少好处,她照单全收,一个都不曾落下, 照理来说,也该是攒了不少银钱才对。”
秦娇娥顿了顿,咽了口茶水,润了润嗓子,接着说道:“可我先前在街上瞧见她,她却寒酸的紧,住的是最下等的驿馆,穿的也是不打眼的粗布衫子。我瞧见她那会儿,正是晌午,我去摊子上吃面,而她呢,到了摊子,只要了个鸡蛋,不煎不炒,全拿水煮,半点儿油水都没有。”
徐三稍稍一想,随即平声说道:“这天底下哪有白拿的好处?先前贾氏养着她,就是瞧着她有才学,想她日后发达,能对贾氏酬功报德。后来贾氏触犯圣颜,获罪于天,她反倒风光了,贾家人哪里看得过去,自然是想方设法,要将她手里那些好处抽走的。因而她来了开封,便再没有多余的盘缠,只得如此精打细算。”
天底下确是没有白拿的好处,古人道是“食人半斤,还人八两”,便是不想还,不甘不愿,迟早也要被东敲西逼,不得不还。
徐三说着这话,也不由得思及自身。
周文棠许她的这些好处,如无意外,她定然是会还的。但是其余人呢?
郑七到底是她的弟妹,这一层关系,可不是轻易便能抹去的。她若是和郑七站到不同的政治阵营,贞哥儿又该如何处之?甭管贞哥儿性子如何,心向何处,她二人到底是姊弟相戚,血浓于水,若是就此生分,徐阿母都看不下去。
再说罗昀。无论罗昀本人的政治取向是保守,抑或开明,无论她与周文棠先前有何嫌隙仇怨,她到底是她徐挽澜的师父。
不说别的,就说兵法,若是没有罗昀指教,她定然不会学的如今日这般精妙。这般恩情,不能不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