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书瞧着不是新书,该是被人读过的。她是否也曾在夜深之时,捧着这书,细细吟读?
这书的味道,可沾染了她的体味?闻起来倒是有股淡淡的香气。
他却是有所不知,徐挽澜送来的书,都是先斩后奏,从周文棠那书房里挑出来的。他闻着的味道,乃是周文棠指间沾染的花香。
第148章 剑岭云横控西夏(四)
剑岭云横控西夏(四)
那一点若有若无的绮思与杂念,反倒将少年宋祁, 引到了读书问道的正路上来。不过才半个多月过去, 徐三便自宫人手中, 收到了宋祁头一个月的读书笔记。
时值九月中旬, 芭蕉衬雨,秋光点点。徐挽澜一身紫色官袍, 立在宫檐之下, 趁着官家还未宣召, 便将那几页纸拿了出来,细细品读。
她却有所不知,那少年写的很是用心, 更对她的反应十分期待。眼下宋祁便远远躲在柱后,为了跟那柱子融为一体,还特地穿了身绛红衫儿, 更衬得少年艳质胜琼英。
他偷偷抬眼, 薄唇紧抿,瞥向徐挽澜。而徐三不知不晓, 低头看着那纸笺, 心中兀自品评起来。
宋祁的字说不上好看, 用词遣句也很是口语化, 但他所写的内容, 倒还真有那么几处,说得上是真知灼见。徐三读着读着,觉得这小子, 也算是个可造之材。别的不行,至少脑子不笨。
若是他这脾性,能再改改,那可就让她满意得不能再满意了。
徐挽澜低着头,垂着眼,忍不住抿唇一笑,而宋祁看着那笑靥,低低哼了一声,也忍不住勾起了唇角。
然而徐三只顾着看宋祁的笔记,全然不曾察觉身后有人正缓步靠近。
那人穿着月白缎袍,足蹬皂靴,甚是华贵。他唇角微勾,笑中满是深意,眸色深邃难测,只缓缓靠近徐三身后,趁着一旁宫人未曾瞧见,伸出手来,在徐三腰间狠狠掐了一把,拧转软肉,手上丝毫不留情面。
徐三猛地被掐,疼地下意识闷哼一声,立时眉头紧皱,回头看去。
这一看,徐三先是一怔,随即沉下眼来,薄唇紧抿。
眼前之人,衣衫沾了微雨,面貌俊美无俦,正是她最不想看见的男人——金元祯。
西夏与大宋开战在即,而大宋昔日的敌人金国,则有意与宋国结盟,合攻西夏。金元祯千里迢迢,赶来开封,名为质子,实乃说客。他这一口汉话,说得极为流利,其人更是绝顶聪明,金王派遣他为使者,也算是明智之举。
对于大金国内的政局与形势,周文棠也曾给徐挽澜断断续续,送来过些许消息。徐挽澜知道,如今的金元祯,可是不同往日。
当年在燕乐之时,金元祯虽说还算受宠,但却只能说是个毫不起眼的小小藩王。然而今时今日,他已经是夺嫡之争中,最有实力、声望最高的接班人选之一。若是如今再能促成金宋联盟,让大金也从这场战争中分一杯羹,只怕下一任金国之主,必然就是这位十四王。
若非四下满是宫人,徐挽澜真恨不得拔出袖中镖刀,狠狠扎入他的喉咙,刺他个鲜血四溅,求死不能。
昔日夫妻,今日仇雠,此时相见,自然分外眼红。
而躲在柱后的少年将此看在眼中,见徐挽澜虽说沉下脸来,却并未发作,那俊秀的小脸儿也跟着耷拉了下来。
他身形一转,贴在柱后,一边磨牙,一边想道:那男人虽然面生,可二人站在一起,却又透着一股莫名的熟稔,他是绝不会瞧错的。这对狗男女,定然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而殿门之前,徐挽澜瞪了金元祯两眼,这便移开眼来,不再睬他,不曾想待到官家宣召之时,也叫了金元祯一起入内。徐三斜他两眼,偏趁他行将迈步跨过门槛之时,假作无意,用肩膀狠狠撞了过去。
金元祯倒是没料到她有这个胆子,一时不察,那本就被她扎伤过的肩膀,又在那质地极硬的门框上磕了一回,害的他面见宋国女帝之时,筋骨生疼,上臂无力,面上却仍是带着浅笑,兀自强撑。
啧,一次两次,她偏伤他同一个地方,他迟早要给她些教训尝尝。
男人瞥了徐三两眼,饶有兴味地一笑,接着收敛心神,对着女帝开门见山,说起了金宋合盟之事来。
西夏虽小,可却绝不是块好咬的肉。无论是大金还是大宋,凭一己之力都吃不下来,闹不好就是两败俱伤,但若是两国合力而攻,西夏就成了砧上鱼肉,任人宰割。
金元祯前世能入徐挽澜的眼,说到底还是有几分本事的。他当着女帝的面,不卑不亢,条理清晰,软硬兼施,将金宋合盟的好处一一说明,说到最后,官家的心思已然松动。
但是官家或许能被他这番花言巧语骗了,徐挽澜却对金元祯再清楚不过。这男人撒谎不脸红,杀人不眨眼,凶狠贪戾,狼子野心,谁都能信,绝不能信他。
眼瞧着官家意动,徐挽澜赶忙抢声出言,微微拱手,高声说道:“臣有事要奏,还请金国使者暂且回避。”
金元祯勾唇轻笑,不待官家开口,这便退至殿外,好似一派坦然,对此浑不在意。徐挽澜微微低头,听着他那皂靴击在玉石砖上,脚步声愈行愈远,心中实在有几分紧迫与沉重。
金元祯才一回避,她也顾不得许多,当即掀摆跪下,重重一磕,沉声说道:“官家听臣一言,纵使军情紧急,国难当前,也绝不可与金国合盟!”
在官家跟前时,徐挽澜总是眉眼带笑,能言善道,俏皮话儿说起来,一箩筐接着一箩筐,好像怎么也倒不尽。这倒还是官家头一次见她眉头皱的这样紧,瞧那股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劲儿,竟有几分祥符罗氏的影子。
时至此刻,官家头一次意识到,她果真是罗昀的徒儿。
那妇人揉了揉眉心,缓声说道:“说说理由。”
如若没有金国相助,大宋与西夏的这场仗,势必将是一场苦战。此战过后,宋国也必将折兵损将,元气大伤。
若是今日将金国拒之门外,得罪了这位日后说不定要登基为帝的十四王,等到大宋与西夏打完了仗,它难保不会趁火打劫,乘人之危。
而最要紧的是,西夏国只有一小段接壤大宋,和金国接壤的区域则更为广阔,若是能与金国合盟,便能借道进攻,如此一来,也能多出不少胜算。
方才金元祯言辞之间,态度远比官家设想的要诚恳,说金国只出三成兵力,大宋出七成,日后攻下了西夏,分划城池之时,金国也只分三成,绝不会临时变卦,狮子大开口。
他更连两国之间的协定都拟好了,且还对官家含笑说道:“为表大金诚意,等到这仗打完了,分城割地也妥当了,元祯才会离开宋国。金某人此番毛遂自荐,自请来这开封府,一来,自然是想促成合攻联盟,为两国往来立下涓埃之功,二来,官家想来也清楚,金某有数十兄弟,之前本无心相争,却屡遭毒手,险些丧命,万般无奈之下,也被迫生出了这夺嫡之心来。合盟之事,若是惨淡收场,金某必将是大限临头。”
徐挽澜回想着金元祯那副嘴脸,知道他心里打的必然是另一番算盘,当即头伏于地,愤声说道:“官家可还记得,大相国寺服毒而亡的那僧人,养的是吐蕃的獒犬,用的是大金的机关?金人狼子野心,断然不可轻信!”
她此言一出,官家眸色微深,眯起眼来。
妇人稍稍向后,轻轻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噤然不语。
徐挽澜又一叩首,沉声说道:“金元祯其人亦是虚仁假义,十分狡猾。他方才说他是几番遭兄弟毒手,万般无奈,才狠心夺嫡,欲要争上一争,可官家想想,他只用了区区一年,便立下数桩功绩,另金国大王青眼有加,于一众皇子间脱颖而出,他肯定早已布局,蛰伏良久!他若真的与世无争,其余皇子又为何非要杀他不可?”
她无法说出自己与金元祯的过往牵扯,便无法将金元祯真正的一面揭于人前,纵是心急,也是无可奈何。
僧人的机关,并不能直指金国主谋。金元祯为人如何,似乎也与两国合盟之事并不相干。徐挽澜的论据,实在不够充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