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小犬心里清楚,徐三出身寒微,一个人单打独斗,可以信赖的人选本就不多,她让唐玉藻出去做生意,也算是物尽其用,人尽其才。但是常缨所说的账本,韩小犬不经意间也曾瞥见过,里头全都是他不认得的字儿,跟鬼画符似的,徐三却看得犹为认真,实在让他心中嫉妒。
韩元琨眼神发沉,薄唇紧抿,却仍是强自克制,一言不发。然而常缨却是不肯将他放过,只又缓缓笑道:“先前徐府尹忙于官务,夜半三更才会回府,而那姓唐的,哪怕打着盹儿,也要坐在徐三的房中,等她回来。这深更半夜,孤男寡女,要做些甚么,能做些甚么,也不用我提点你罢?”
韩元琨目光发狠,他眯起眼来,冷笑道:“常缨,自打我来了兔罝,总听人说,你身手是最厉害的。多年以来,不曾和你切磋比试过,倒是一件憾事。”
他这意思就是说,你要再胡说,我就敢打你。
常缨却是笑了,不慌不忙,继续说道:“好,不说唐玉藻了。你既然忍得了,那我也没甚么可说的。我跟你说说别的。”
对于徐三,常缨心中一直憋着股气。自打听过罗昀的训斥后,常缨都不爱在徐三身边待着,一看见她,就满心厌恶。她为此还去找过中贵人,可周文棠却说,徐三的后宅迟早都要出事儿,让她务必盯得紧些。
那夜金元祯闯入徐三帐中,常缨在外听得动静,却偏不上前救她。隔日徐三去跟周文棠告了状,常缨不但吃了一顿狠罚,更还被周文棠骂了四个字——万死犹轻。
万死犹轻?她算是甚么东西,没护住她,就是万死犹轻?
自此之后,常缨对徐挽澜可算是记恨上了。眼下见了韩元琨,常缨总算找着了撒气的契机,不但对韩元琨说出了当时徐三对罗昀撒的谎,更还将徐三的那些个男女私事,全都抖落到了韩元琨的面前:
“前个儿我跟漠北的探子,一块儿吃了回酒。人家跟我说,你那位徐三娘,在燕乐县时,觅爱追欢,风情月意快活的很,又是跟金国的商人牵扯不清,又还招惹了金国的当今太子,让人家递了密信给官家,非要求娶徐三不可。这些事儿,你寻人问问便知,总不会是我胡说的。”
“这都罢了。商人,太子,小贱奴,你都能忍,我也佩服。那……中贵人呢?你忍得了吗?”常缨的声音越来越轻,其中透着一丝无法遮掩的愉悦,“我虽对中贵人十分敬服,但说到底,他是个阉人,而且是个有权有势的阉人。你的徐三娘,为了能靠上这位贵人,甚至连爹都喊得出来。”
韩小犬猛然抬眼,双拳紧攥,死死瞪着常缨。而常缨却是不肯将他放过,继续轻声笑道:“你当中贵人为何如此看重徐府尹?到底叫了一声爹呢,其中还有甚么勾当,你且去想罢,我是想不着了。”
那女人抱着长剑,稍稍退后一步,立在檐下,眯眼笑看着他:“韩元琨,你可别跟三娘急。三娘只想玩玩你这身子,你若急了,她该要怨你没有自知之明呢。”
她话音刚落,一把寒光凛凛的利剑就破空而来,骤然抵在了她的颈前。常缨却是全然不放在眼中,很是轻蔑地笑着,手腕一转,就将韩元琨的剑斩作两半,接着飞身跃起,人影不见。
空空庭院之中,韩元琨默然良久,半蹲着将那断剑拾起。
断剑在手,令他恍惚间,忆起那一支断钗来。
若是当年,她没有从他手中夺走那支染血的断钗,或许,他已经命丧寿春,化作黄土一抔,而她倒是不会变,她还是会这般风光,腰金衣紫,身显名扬。
韩小犬只觉得恨。他恨自己生在这个朝代,生在这样一个女尊男卑的国度!
若是他投身在了金国,他和徐三的身份,必然能颠倒过来。他便能将徐三养在后宅,每日让徐三独守闺中,苦苦地等着他,盼着他从外尽早归来。徐三还会拼了命地想怀上他的孩子,为他传宗接代,开枝散叶。
男人枕着双臂,仰面卧于榻上,从家门破败,火烬灰冷,想到了受魏氏欺辱,苟延残喘,又从周文棠的数番打压,想到了徐三和其余男人的暧昧纠葛。他想着想着,又怒又恨,恍惚之间,那帐顶的缠绵鸳鸯,仿佛变作妖孽猛兽,顷刻间低俯而下,朝着他漆黑的眼眸袭来。
韩小犬猛地闭上双眼。
他紧抿着唇,噤然不语,许久过后,渐渐冷静了几分。
最让他恨的是甚么?是他自己没有出息。
周文棠能从一个爹娘双亡的孤儿,逐步站到一个王朝的权力巅峰。唐玉藻也不过是个几十两银子就能买下的贱奴,如今却能成为腰缠万贯的富商大贾。而他呢?他在西南险地,出生入死,半点儿好处没落着,还沾惹了一身的腥气。
虽攒了些钱,但以后未必还会有。虽已是平籍,但保书还握在周文棠的手中。他还有甚么可给徐三的?不过是一副皮相,一身力气,还有那多出来的几两硬肉。可是徐三不缺这些,她是当朝高官,她想要什么男人都有。
浓重的不安袭上了韩小犬的心头。他很是烦躁地翻了个身,倚在玉枕上,徐三遗留的香气在他鼻间萦绕不去。
他想徐三赶紧回来,可是他又厌恶这样的自己——等着她回来的自己。
宫城之中,偏殿之内,徐三却是不知常缨的挑拨,亦不知韩小犬的心思。她伏跪于地,额头死死抵着砖面,眉心处一片深红,只等着珠帘后的官家出言。
而官家沉默良久,蓦地一叹,略显嘶哑地道:“过来罢。”
徐三心上骤然一松。她听着官家的意思,知道她对自己的疑心已消,不再怀疑她指使宋祁,给官家设下这阴毒狠绝的局。
她赶忙起身,小心翼翼,分开玉钩珠帘,接着伏跪于榻侧,微微仰头,给官家轻轻捶打起了腿来。官家细细盯着她,面色不由缓和了几分,口中则沉沉说道:
“今日杏林宴上,原本会有天竺的奇人献艺。那人乃是薛鸾费心找来的,说此人有吹蛇之绝技,笛声一起,蛇便随声而舞。哪知开宴之时,蛇忽地没了影儿。等再一瞧见,就是在朕的案下了。”
难怪。难怪官家会疑心此事乃是宋祁设局。毕竟若是追究下去,倒霉的是薛鸾,而得利的,自然就是宋祁。若非他当年寻来独花兰,今日官家只怕就要因这蛇毒撒手西去了,这件功劳,自然要归到他头上去。
徐三心里虽也没底儿,但她稍稍一想,却仍是为宋祁说话,低低说道:“若真是三王设局,这局未免也浅显了些。”
官家沉默了一会儿,忽地有些无奈地笑道:“也罢。真是祁儿干的倒也无妨。朕这个位子,寻常人做不得,必须知荣知辱,知善知恶,知仁义,也知狠愎,才能成千古明君,百世流芳。”
妇人忽地抬袖,将伏跪在侧的徐三扯了起来。她紧紧抓着徐三的腕子,指间凉意,渗骨而来,“三丫头,他荣辱也知了,恶也知了,狠愎也入了心了,只是这善,还有这仁义,他依样画葫芦,还是学的不像。你得教他。你不够恶,不够狠,这就像两个泥人儿,和在一块儿,才有血有肉,能跑会走。”
徐三心上一震。
她知道,官家已然认定了,认定此事,就是宋祁设的局。但是宋祁到底是她唯一的亲儿子,她非但不怪他,甚至还感到些许欣慰。她觉得宋祁长进了,像是刚刚学会独自捕猎的小兽,獠牙上虽沾染了鲜血,却也自己满足了饱腹之欲。
薛鸾算甚么东西?一不姓宋,二不是官家的血脉。
官家暂且不会治她,她要留着薛鸾,给宋祁练手。
徐三眼睑低垂,嘴角勉强含笑,轻轻应了一声。官家见她应下,心上稍安,掩袖低咳了两声,接着略显沙哑地说道:
“朕已让贾文燕拟旨去了。祁儿的独花兰,救了朕性命,这是大功,必须要赏。早先就想给他封王,如今下旨,想来也不会再有异议。朕不止要给他封王,还要连带着,将你封成从二品的少傅。开封府衙的官务,你推给尤氏和罗砚一些,这段时日,你勤来宫里,教导祁儿。如今也就你还能治得了他了。”
所谓少傅,即是皇子的老师。徐三一听,知道官家这是铁了心,要将自己跟宋祁捆绑到一块儿。她要让徐三再无退路,别无他选,只能一心辅佐宋祁登基。
先前郑素鸣问起来的时候,徐三还能说自己哪头儿都不帮,但是如今,她做了宋祁的少傅,她便再不能说这种模棱两可的谎了。
到底是升官,徐三还是带了几分笑,佯作高兴,忙不迭地叩首谢恩。可是转身出了偏殿之后,菱花窗阁投下重重阴影,她负袖而立,官袍覆于黑暗之中,笑容早已消失不见。
思虑半晌之后,她面色微沉,眉头微蹙,由宫人引着去了宋祁的寝宫。
时值六月,照理来说,该是最热的时候,可不知为何,今日竟是天垂云重,槐柳阴阴。徐三一踏进宋祁的住处,更觉得密不见光,阴寒阵阵。
她在屏风外稍候片时,便见几个内侍从里头低头走了出来,袖间带着浓重药气,熏人得很。徐三眉头一皱,心中惊疑不定,接着便听得宋祁的声音从屏风那侧低低传出,唤她入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