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三缓缓步入小轩,就瞧见周文棠背对着她,一袭白衣,盘腿坐于檐下。几只雀儿倒是不怕他,在他身边一蹦一蹦的,时不时低头啄上两下,叽叽喳喳,俏皮可爱。
徐三凝住身形,再一细看,就见男人与鸟,恰好被那圆形的门框给框了起来,好似一幅栩栩如生的画,平静而又温馨。徐三看着,心上不由和缓许多,她抿唇一叹,静静上前,屈膝在周文棠身侧坐了下来。
哪知她一过来,那几只雀鸟仿佛受了惊,立时扑棱着小翅膀四散飞去。其中一只匆匆飞落枝头,惹得几片翠叶缓缓飘下,无声坠地。
徐三看着,忍不住叹了口气,轻声笑道:“瞧,连鸟都嫌弃我。”
周文棠勾起唇角,淡淡说道:“今日过来,所为何事?”
徐三稍稍一想,也不知为何,没有首先提起韩小犬之事。她只低低说道:“宋祁说,官家被蛇咬伤之事,不是他下的手。可我不信他,也看不穿他。思来想去,还是想来跟中贵人问个究竟。”
周文棠眯起眼来,缓缓说道:“其实官家所中之毒,并非蛇毒。你该也记得才对,独花兰除了可以治疗蛇伤,还可以治愈疮毒。”
徐三一惊,抬眼说道:“那官家可曾知晓此事?”
周文棠似是漫不经心地道:“官家不知。”
徐三紧紧盯着周文棠,心中匆匆思虑起来。官家中的不是蛇毒,而是另有人给她下了疮毒。如此一来,倒说得通了。
中原地带,少有毒蛇出没,即便是宋祁,也摸不准那蛇毒能有多毒,是会让官家元气大伤,还是会让官家就此崩殂。他虽然狠,但还不敢贸然下这不可估量的狠手,更何况官家若是薨逝,对宋祁来说,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因此宋祁就暗中使人寻来了疮毒,借着薛鸾的蛇,让人误以为官家昏厥,乃是因为被蛇咬伤。如此一来,他不仅确保了独花兰能救活官家,连带着还成功栽赃了薛鸾。
说不定,就连薛鸾找来吹蛇人献艺,也是宋祁暗中使计,诱敌深入陷阱。
徐三起初还当他涉世未深,才设下了这般浅显的局,不曾想这阴谋背后,宋祁也是使了不少心思,步步为营,处处筹谋,哪里还像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徐三两世为人,在害人上头,都没有他这么深沉的心机。
徐三眉头紧皱,越是深思,越觉得可怕。
若是这一场祸事,真是宋祁的连环计,那么,他是如何寻来疮毒的?如何给官家下毒的?如何将吹蛇人送到薛鸾面前的?还有那些宫人,他又是如何收买的?
这孩子明明是在她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可如今的他,却让徐三觉得如此陌生。
她攥紧衣角,忍不住向着周文棠问道:“你为何不跟官家戳穿宋祁?”
周文棠扯了下唇角,淡淡说道:“宋祁所为,乃是官家乐见之事,更何况他这一回,做的百密而无一疏。若非他早些时候,派人偷了我一株兰花,只怕连我也不会往他身上多想。”
宋祁盗花,自然是为了提前试验药效。他要让官家中毒,要让官家的身子大不如前,但是也绝不能让官家就此丧命。若是周文棠心思缜密,早先便已料到他会下手,派人盯上了他,只怕时到今日,徐三还要被蒙在鼓中。
可是,知道了真相,又能如何?连官家都不想跟宋祁计较,徐三还有甚么立场去指责宋祁?再说,她早已没有了退路,矮子堆里,只宋祁一个将军可拔。
她能做的,只有如官家所说,教会宋祁什么是善,什么是仁义。只可惜古人有言,从善如登,从恶如崩,扳直宋祁,哪里有那么容易?
徐三眼睑低垂,思绪万千,只觉得前路茫茫,竟有些看不到尽头。而周文棠斜瞥了她一眼,眉头微蹙,沉沉笑道:“徐少傅多久不曾练剑了?”
徐三一怔,抬起头来。她有些羞愧,咬牙解释道:“我实在太忙,天还没亮就要上朝,半夜三更都未必能歇下,每日满打满算,也就睡三个时辰,每逢休沐,还要去应酬,去赴宴,哪儿来的工夫练剑?”
周文棠意味深长,沉沉说道:“近几个月,你可得好好练练了。”
徐三心头生疑,抬眼看他。周文棠却已经起身,不多时便拿了把剑过来,远远朝着徐三扔了过来。徐□□应倒是快,立时伸手,牢牢将剑柄抓住。
周文棠神色淡漠,威压十足,不待徐三起身,手上寒光一闪,就朝着她直直刺了过来。徐三一惊,哪里还顾得上想什么宋祁和韩小犬,赶忙闪身避过剑锋,接着腾身一转,将长剑抽出长鞘,略显吃力地挡住周文棠的攻势。
学武练剑,最要紧的就是一个勤字。一日懈怠,剑上就会露出破绽。徐三几年不曾和周文棠比剑,早些年间,在周文棠放水的情况下,倒还能占得上风,然而今时今日,周文棠的剑道比从前愈加精深,而徐三却是比从前还不如,没过上十几招,就颓然败下阵来。
她仰面倒地,死咬牙关,瞪向上方的周文棠,而男人手中的长剑,却穿过她散开的青丝,深深扎入了地上的木板。
他低低俯首,有些玩味地看着徐三,声线低沉,呼吸温热:“乖阿囡,近些日子,府衙官务,能放则放。阿爹教过你的剑道,也该拾起来了。金国快要出事了,你这偎红倚翠的小日子,也该要过到头了。”
金国之事,能拖上近乎两年,已经让徐三十分满意了。只是周文棠所提及的偎红倚翠这四个字,入得徐三耳中,立时就让她想起了韩小犬之事了。
她稍一犹疑,也不急着起身,仰头看着他,轻声说道:“中贵人,你可知道韩元琨的下落?他那日跟我闹了脾气,竟是一去不复返了。我倒不是想将他哄回来,只是怕他在外头出事。那小子倔得很,我怕他想不开。”
周文棠闻言,默然半晌,倏然直起身形。他将扎入地上的剑拔出,利落收于鞘中,接着背过身去,含笑讥讽道:“你在开封府养的那些探子,若是连韩元琨都找不出来,养了也是白养,我劝你还不如早早转手卖了身契,说不定还能赚上几两银子,也算是没白费这工夫。”
周文棠之言,倒是直戳徐三的痛处。徐三从牙婆手中买来的那些人,身份低微,成才率实在不高,几百号人里,就出了一个徐玑,剩下的大多不堪一用,就是安插到了各个地方,也收集不来像样的情报。组建一个高效运转的情报机构,远没有徐三想的那般容易。
她有时甚至忍不住想,周文棠当年,到底是怎么建立起兔罝来的?是不是因为他有官家的支撑与扶持,所以这条路,走的也更加顺利些?
但她的手腕,也并不比周文棠差。至少在朝中,周文棠孤立无援,没有哪个朝臣愿意与他为伍,而徐三作为科举主考,身兼皇子少傅、开封府尹、翰林学士三职,身显名扬,炙手可热,愿意依附她的官员和考生可是数不胜数。
徐三的人脉,更多的集中在朝堂之上,而周文棠的鹰犬,则蛰伏暗处,不见天光。
徐三耳听得周文棠讥讽自己,忍不住勾唇一笑,不甘示弱道:“韩元琨怎么说,也是你兔罝的人。我若是想查他,总要先来问问中贵人,也算是给你些面子不是?”
周文棠勾唇一哂,瞧那模样,好似是不以为然。徐三忍不住眯起眼来,斗志昂扬道:“你等着,最多再过三个月,我绝对要让你输在我的剑下!还有,你信不信,我能将你安插在各府中的探子给顶替掉?”
从前她忙于府衙官务,实在没空操心别的事。然而如今,有了官家发话,她可以借着少傅之职,将官务多分给两个副手,那么她就可以利用这段空闲,敲打敲打她的那些棋子,再把从前学的武艺也一并拾起。
对于徐三的誓言,周文棠却是挑了下眉,一言不发。徐三看着,心里更是来气,出了周文棠的院子之后,便在心中盘算起来,又给自己立了每日练武的规矩,又打算从唐玉藻那儿支些银子,整顿一下手中的棋子。
徐三心中装满了事,韩小犬这三个字给她带来的烦扰,也因此而减轻了不少。这夜里她躺到榻上,侧着身子,才一合眼,就沉沉睡了过去,难得睡了个安稳觉。哪知待到后半夜时,徐三竟是发起梦魇来,梦中火光烛天,鬼烂神焦,四周热燥燥的,熏的她大汗淋漓。
徐三捂口,猛咳一声,骤然间睁开眼来,只见四下再不是一团漆黑,正上方的鸳鸯帐顶已然被火燎了一个大洞出来,目之所及,尽是浓烟滚滚,火舌腾舞。
起火了!
徐三一惊,立时清醒起来。她翻身而起,将锦被披在背上,胡乱踩上木屐,这就匆匆往门外逃去,哪知她逃到门前,眯眼一看,却发现门窗都已被人紧紧锁住!
眼见火舌肆虐,马上就要烧到自己身上,徐三还算冷静,一边张口,高声呼救,一边点破窗纸,自缝隙间伸出手去,试着去摸门前拴着的铜锁。孰料她摸了一会儿,忽地有一只手,骤然握住了她的手腕。
徐三心上一紧,也不知来者何人。她不敢贸然出声,而门外之人,却是急急说道:“三娘,别怕。我来救你了。”
是韩小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