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挽澜先是在军中大挫洪忠,此次又立下如此大功, 这军中之人,早已对她心生敬意,当她是个人物。如今郑七仍然只想着将她架空, 众人看在眼中, 多少有些不服。郑七此举,已然落了下风。
只不过, 郑七的这番说辞, 倒也并非全无道理。方才诸人议事之时, 徐三也跟着听了一会儿, 温阳城遇袭, 大宋拢共损失了三员猛将,换句话说,就是空出了三个席位。
而这三个席位, 品阶都远在郑七之下,都是四品五品的官职,若是郑七让徐三来当,多少是有些不妥。
徐三思及此处,缓缓一笑,平声说道:“上个月末,徐某奏报官家之时,提及我从军数月,尚无一官半职,还惹了官家笑话。我虽在朝中官居二品,且通读兵法,师出名门,但来了军中,远比不过诸位老成练达。”
这是在暗暗提点郑七,若是还不给她个一官半职,只怕官家都要对此起疑。
徐三稍稍一顿,转身又向郑七抱拳正色道:“郑将军,在下愿兼任五品指挥使一职,还请将军不计前嫌,委重投艰。诸位同袍在此,我愿以一月为期,一月之内,我若力能胜任,就请诸位从此以后,当我是个军人!我若德不配位,当之有愧,那我会请辞而去,回京效忠守正。”
这便是徐挽澜的以退为进了。
常言道:强宾不压主。郑七乃是一军统帅,徐三便是要夺权,也不可太过强硬。先者有言,夫为将者,能进能退,能弱能强,即是此理。
徐三的话说到这里,郑七再也没有了推托的由头。她面上没甚么多余的表情,半晌过后,方才扯了下唇角,声音平缓,应允了下来。
所谓五品指挥使,不过只统率四五百人,算不得是高官。但对于徐三来说,她从被完全架空,到如今谋得实权,已然是不小的进步。更何况,她之后还会给官家递折子,提及自己的功绩,她相信,官家一定会对她委以实权。
玉鞭金镫骅骝蹄,横眉吐气如虹霓。当日里徐三领了军印,统军操练,又跟着崔钿,旁听了几回诸军议事,忙忙乱乱,待到夜半三更,方才回府邸歇息。
回了崔钿暂且安排的居所之后,徐三便开始命梅岭为她收拾行装。梅岭察言观色,也不由喜从中来,一边收拾整理,一边笑道:“娘子今夜展眉解颐,日后必当大有作为。却不知娘子收拾行装,这是要去往何处?”
徐三闻言,垂手抿了口茶,轻轻瞥了眼坐在另一侧的韩小犬,见他眉眼间带着郁色,默然不语,心中自是有些不忍。可如今戎马仓皇,天下谁人不是衽革枕戈,如此儿女私情,一时怕也顾不上了。
她心中暗叹,只打算待梅岭收拾妥当之后,二人关上房门,月上纱窗,切切私语,也是不迟。
思及此处,徐三搁下茶盏,自座上起身,一边来回转着发酸的腕上关节,一边缓步走到梅岭身侧,欲要察看她收拾得如何。
她抬眼一扫,只见衣物齐整,诸样不落,不由暗叹这梅岭也是勤快利落,虽比不上唐玉藻心细体贴,却也称得上是“手泽所经,皆有条理”。
漫不经意间,徐三微微蹙眉,又沉声说道:“我那日交予你的小匣,莫要忘了替我带上。”
这所谓小匣,即是那装着朱芎草的匣子。徐三虽不打算利用这朱芎草制胜,但也不愿让此等邪物落于他人之手。
哪知她此言一出,梅岭却是睫羽微颤,噤然不语。徐三缓缓抬头,平静地直视着她,半晌过后,梅岭惨然一笑,只缓声道:“三娘子,奴有些个体己话儿,不得不言,不可不言。”
韩小犬闻听此言,自是会意。他眉头紧皱,略带疑惑地瞧了梅岭一眼,接着便掀摆而起,闭门而出。
厢房之中,只余主仆二人。徐三坐于椅上,面无表情,而梅岭却是于灯烛之下,双膝一软,遽然跪地,伏首泪下道:“娘子行刺术虎,乃是中了昆仑调虎离山之计。她心知朱芎草,定然在娘子手中,待到娘子和韩郎君一走,她便寻了我来,与我说了那朱芎草的隐秘之处。”
徐三闻言,缓缓垂眸,双唇紧抿。
梅岭跪在地上,缓缓抬头,又继续泣声道:“三娘,金国有火器,金人又是雄壮勇武,宋金之战,之于大宋,乃是以卵投石,不识天时。便是几十年前的宋如意来了,她不用那朱芎草,也断然打不过如今的大金!”
梅岭紧紧抓着徐三的衣袂,双眸中布满血丝,口中则咬牙说道:“奴背主求荣,不忠不义!只是奴求的荣,乃是举国之荣!金人若是得胜,整个大宋,便是今夜的温阳城,死尸堆垛,血流成河!娘子怨奴恨奴,奴无可抵赖!但是奴将朱芎草交予昆仑之手,奴折首不悔!”
徐三闻言,忽而冷笑:“折首不悔?”她气极反笑,沉声说道:“昆仑虽为女子,可在这世上,夫妇、亲眷、主仆、挚友,尚且还会背心离德,反目成仇,你单凭她是女子,就信了她,还说不悔?她若是毁了那朱芎草,你又该要如何不悔?”
只可惜事已至此,犹如木已成舟,便是恨穷发极,也是于事无补。
昆仑奴与她定下的所谓一月为期,只怕也是哄骗之言。
徐三沉默半晌,只颓然一笑,缓缓说道:“罢了,你的主子,从来都是周文棠,算不得是我。你今日之举,若是周内侍授意,也说不上是背主求荣。只是你欺我诳我一回,从今日起,我便不会再信你。以后你在此侍奉韩郎君,不必再跟随我了。若是战事吃紧,你就回京去罢,何苦再受我连累。”
梅岭满面是泪,张口欲言,徐三却是摆了摆袖,似乎不愿再多看她一眼。梅岭无奈至极,低低说了句并无周内侍授意,见徐三毫无回应,便只能缓缓起身,掩门而去。
绣帏罗帐,夜半霜寒。
韩元琨侧卧榻上,前衣敞开,那一双原本清泠泠的、暗藏锋芒的眼眸,也不知在何时,锋芒已被磨去了大半。
他那一双漂亮的眼睛,好似已是霜涸潭冷,万壑俱静,又好似潜蛟困凤,郁色难掩。
徐三看在眼中,微微抿唇。她身着薄衫,抬手撩开他颊边细发,秉烛向前,细细察看他的伤处。
那一道伤虽细,却割得极深,幸而靠近下颌,虽有碍容色,却也不至破相。
徐三坐在榻侧,微微抚摸着他的侧脸,先是一叹,随即刮了刮他的鼻尖,佯作怨他,轻声说道:“劝你别跟着我,你非来不可。”她稍稍一顿,又眉头微蹙,低低说道:“宋金之战,不知要打到何年何月。乖狗子,我不想再看你伤着,你也无需强撑了,你若要回京,我让梅岭送你回去。”
韩小犬闻言,冷哼一声,一把抓住她搁在自己脸边的腕子,半真半假,小小咬了一口,惹得徐三急忙抽手,口中笑道:“说你是狗,你还真咬上了?”
韩小犬默了一会儿,抬起眼来,细细凝视着她,半晌过后,沉声说道:“你日后随军驻扎,多久能回来看我一回?”
徐三微微一顿,叹气道:“军务缠身,无暇他顾。战事不休,怕是不归。”
韩小犬紧盯着她,薄唇紧抿,半晌过后,又忽然咬牙问道:“那你可还会给那阉人每十日送一封信?”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争取日万……
第190章 岂料一朝还反目(二)
岂料一朝还反目(二)
徐三闻听此言,不由点了下他鼻尖, 轻声笑道:“你啊, 少吃这八竿子打不着的飞醋了。我在朝中无所倚仗, 也就靠得上他了。”
韩小犬听了她这话, 心中很是有些失落与不忿。
此时此刻,他甚至恨自己不是周文棠, 不似他那般大权在握, 不然也不会像如今这般, 半点忙也帮不上,只能看着徐挽澜孤军奋战。
男人薄唇紧抿,也不复多言, 只一把拽住她胳膊,张嘴将灯烛吹熄,这便拉着她躺倒榻上, 急急吻上她的颈窝处, 只想同她双凫飞肩,云雨一席。
哪知徐三稍稍一顿, 却伸手抵住他那厚实胸膛, 睫羽微颤, 又小声说道:“元琨, 我方才所言, 并非儿戏。如今战事在即,燕乐城,或许也会像温阳一样, 一夜之间,失守沦陷。你还是早早走罢,我让梅岭送你回去。”
韩小犬闻言,骤然伸手,将她紧紧拥住,口中则闷闷地说道:“我不走。我就在这宅子里等你。你我二人,乐则同乐,忧则同忧,生则同衾,死则同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