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余将士,或是默然不语,或是黯然低泣,更还有不少人,愤愤不平,为徐三说起话来,说徐三乃是一军之将,若是将领被擒,底下的士卒便是活了,也是面上无光,深辱大义。众人意见不一,低低争执起来,徐三听在耳中,却是去意已决。
她摆了摆手,正要开口,忽地耳朵一动,听得有脚步声渐近。徐三眉头紧皱,缓缓将剑收入鞘中,用手势交待众人,让她们原地等待,自己则转过身,孤身一人,循声而去。
轻烟小雪,四处萧疏。
徐三哈了口气,暖了暖手,这便踩着军靴,缓缓上前,她隐于山石之后,透过枝桠,向外看去,只见漫天小雪之中,沉沉夜色之下,果然能隐隐绰绰地瞧见一个人影,身形高大,定然是个男子,多半是个金人。
徐三一时之间,竟有几分犹疑。她不知该是拿出火绳枪,将那人应声击倒,还是该缓步而出,让他将她活捉,把这个加官进禄的机会给了这个金国士兵。
徐三眉头微蹙,手指缓缓向下,摸上了腰间冰凉的鸟铳。
然而就在此时,那人忽地又有动静传来。小雪之中,那人凝住身形,忽地向着她躲藏的方向看来,紧接着,便有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传入了徐三的耳中——
“阿囡?出来罢,我带你回去。”
第195章 似此江山孤绝处(三)
似此江山孤绝处(三)
身体的反应,有时要比言语更加诚实。
徐三闻言, 一时竟然怔住。她紧紧靠在山石之后, 眨了两下眼, 面上没甚么表情, 可两行清泪,却已缓缓落下。
她睫羽微颤, 薄唇紧抿, 屏住呼吸, 用指甲轻轻掐了下掌心。那轻微的痛感,无疑是在对她说,眼前所见, 耳中所闻,皆非虚幻。
他真的来了。
连日以来,她已如釜底游鱼, 危巢之燕, 无路可投,无计可施。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竟想着要主动投敌, 去见金元祯, 在他的掌心之中忍辱偷生。然而就在她山穷水尽之时, 周文棠给了她柳暗花明。
徐三含泪抿唇, 回过身来,伸手拂开枝桠,凝望着漫天小雪之中, 身着明光铠甲的男人。
周文棠身披月色,目光寂清如水。他看见她,眼中既无意外,口中亦无言语,仿佛他就站在这里,等着她过来,已然等了很久很久,久到雪覆千山,铁树花开。
反倒是徐三心中激荡难言,她抿了抿唇,苦笑了一下,低低说道:“是我不争气,竟被人家逼到此处,差点儿就要自投罗网了。”
周文棠抬眼看她,淡淡说道:“大势所迫,与你何干?”
徐三笑了一下,揉了揉眼睛,又向前迈了几步,有些急切地问道:“如今战况如何了?你既然来了,那么温阳城,该是已经从金国手里收回来了吧?”她稍稍一顿,又问道:“还有,你……你怎么会来?”
周文棠眉头稍稍蹙了一下,默然片刻,方才沉声回道:“十日之前,一夜之间,金国不宣而战,大举进攻,掠地夺城近十座。军中人手不足,官家便命我暂代监军之职,奔赴边关,协理战事。我抵达燕乐之后,便与主将胡氏等人筹划反攻,今日刚刚将温阳收复。”
主将胡氏?姓胡,不姓郑?
徐三皱眉道:“郑素鸣人呢?”
周文棠眯起眼来,缓缓说道:“当夜之事,官家已有所耳闻,心知一山难容二虎,便已将她调离别处。从此之后,你在西边,她在东边,分守要津,两不相干。”
周文棠掌有兔罝,耳目众多,官家对于这底下的弯弯绕绕,自然也是一清二楚。徐三和郑七虽是亲戚,却龃龉不合,官家乐见其成,但如今乃是要紧关头,主将不合,必然会对战事有负面影响,所以还是将郑七调离,方为明智之举。
徐三听过之后,还想接着追问,可周文棠却眉头微蹙,说是夜色深重,山中寒气刺骨,不易久待,让她叫上其余将士,尽快返回营中。徐三见他催促,也心知这里不是能说话的地方,便暂且按下心中忧虑,回去召集一众将士。
待到夜半三更,徐三折腾一路,总算是回了温阳城中。入了军营之后,她手抱头盔,忽地驻足,遥望着那在寒风之中,猎猎而舞的军旗,心中百感交集,竟不知是喜是悲。半晌过后,她薄唇紧抿,收回视线,这才往自己所住的营帐走去。
军靴踏在积雪之上,咯吱作响,徐三听着这声响,疏忽之间,没来由地有些忐忑。
她深深吸了口气,抬手掀起营帐,迎面便见梅岭正在收拾书案,那小娘子见她回来,先是一惊,随即红了眼眶,赶忙迎上前来,对着她嘘寒问暖,又是问她这些日子可曾受伤,又是问她先前的风寒可曾痊愈。
徐三一笑,连连摆手,说自己的风寒早已痊愈,可她话音未落,便忍不住掩口低咳了两下,梅岭见状,很是心疼,连忙吩咐兵士去烹石煎药。
原本不过是小病而已,可徐三这些日子待在山中,餐风宿露,寒气侵骨,这病自然便好得慢了许多。而她这几日唯恐泄露行踪,总是忍着不敢咳嗽,这忍来忍去,反倒留了病根。
梅岭皱着眉,将她一把按到椅子上,接着手脚十分利落,给她端来热水,开始伺候她更衣梳洗。
徐三无奈而笑,垂着手坐于椅上,又对忙里忙外的梅岭低声问道:“韩郎君如何了?我让你带他出城,那小子可听话?”
对于韩小犬,徐三其实是不甚担忧的。梅岭既然好生生地站在这儿,韩小犬只要跟她一块儿,多半也不会出了差错。
可谁知梅岭闻言,却是身形一顿,瞥了徐三两眼,低垂着头,一声也不吭。徐三见状,不由面色微变,又缓缓重复道:“韩郎君呢?他如今在何处?”
梅岭一咬牙,立时跪了下来,叩头说道:“当夜奴按着娘子所言,去城中找了韩郎君,哪知韩郎君并不在院中。奴四处看过了,衣裳在,钱物在,唯有人不在,剑不在。”
她颤声继续道:“奴记着娘子遵嘱,万万不敢怠慢,便立时联络兔罝其余人等,让他们打探消息之余,莫忘了留意韩郎君的行踪。几日之前,兔罝有人送来了消息,说娘子被困介山,山下有重兵把守。这消息一出来,隔日便有人在山脚处……看见了……韩郎君。”
徐三眉头紧皱,手攥成拳,而后却又缓缓张开。
她太清楚韩小犬了。韩元琨带着剑走,是为了杀敌,为了他无处可洒的满腔热血,为了他的忠直慷慨,壮志难酬!
而他带着剑,去了介山,则是为了救她。为了将她带离险恶之地,他甚至不惜以身犯险,以一敌众。
徐三向来冷静自持,临危不乱,然而此时此刻,她只觉心烦意乱,浃背汗流。她掩口低咳了两下,眼睑低垂,又哑声问道:“然后呢?”
梅岭咬牙应道:“韩郎君本打算偷摸进山,可谁知却被金人发觉,那些贼人,用鸟铳打了韩郎君,至于是否打中、伤势如何,却是无人知晓。当日金人曾放火烧山,火光冲天,将山涧积冰都一并消融了。韩郎君跌入山涧,不知被冲到了何处,中贵人一直在派人搜寻,可至今仍是下落不明。”
难怪。难怪今日在回城之时,周文棠不愿让她多问。
徐三深深吸了口气,额前已然满是薄汗。她紧紧攥拳,努力说服自己,时至今日,急也无用,只能等待消息,等着他平安归来。
她在心底反复劝说、安慰着自己,片刻之后,总算是姑且平静了许多。她眉头紧皱,手捧茶盏,轻轻抿了口那翠绿色的茶汤,接着便让梅岭起来,不必再在地上跪着说话。
梅岭应声而起,可她的手,却竟有些颤抖。
徐三见状,心上一沉,不由生出了些不好的预感来。她薄唇紧抿,半晌过后,缓缓说道:“梅岭,你方才所言,不是在欺我、瞒我、哄我罢?韩元琨,当真是下落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