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棠的心思,她并非全然不知。而对于这个男人,她是崇拜的,钦佩的,敬服的。若说儿女之情,风月之思,她扪心自问,也并不是完全没有。
但是,眼下并非花时。晁缃因她而死,蒲察为她所辜负,韩小犬更是对她失望,弃她而去,她唯恐自己又为情所困,玷污了她与周文棠这份师友、同盟、知己的情谊。与其云收雨散,各自散去,倒不如从一开始,便彻彻底底,斩断情根,说不定还会留下袅袅余音,日后追忆。
更何况,朝堂之上,暗潮汹涌。她不知明日如何,又岂敢空口许诺?加上如今贞哥儿死了,郑七却还活着,崔氏要杀她,宋祁要她救,她更是没有这般心思了!
再者,周文棠乃是刑余之人,不能人事。她不敢保证,自己真的能接受这般柏拉图之恋,真的能无情无欲,了却凡心。或许她可以做到,但是换作世上任何一人,从有情到无欲,都需要一个自我说服的心理过程。可惜她暂且还无暇说服,更无力说服。
既然如此,还是不将这灯笼纸点破为好。她甚么也给不了他,只希望他,莫要再执迷不悟。
徐三思及此处,若有若无,稍稍一叹。而周文棠斜卧于侧,伴着缕缕茶烟,捧卷而读,反倒是淡然之至。
便是不戳破灯笼纸,也能过上这种若即若离的小日子。二人住在这别院之中,各居一处,浮生得闲,暂且与世相隔,颇有几分归隐山林之感。只可惜好景不长,偷来的安稳,迟早都要归还回去,转眼即是十月,京中热闹罢了,寿宁节便也过完了,至于徐三,便也不得不进宫了。
她有几年不曾迈入宫城,行走其中,竟觉恍如隔世。幸而有周文棠一袭紫绮,足蹬皂靴,在前徐徐引路,也让徐三稍感心安。
她身着常服,缓缓走至檐下,抬眼一望,便见那守在殿门前的内侍,依旧是在官家身旁伺候的柴荆。此人与徐三差不多大,受周文棠赏识提拔,才得以来御前侍奉,而朝中臣子人尽皆知,这姓柴的,跟官家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也因着此事,早些年间,众人弹劾周文棠时,他便有一条罪名,叫做“进献妖淫,秽乱宫闱”。
只是时日久了,朝臣发觉,这柴荆不言不语的,知礼守节,尽职尽责,怎么都和“妖淫”二字沾不上边。而官家也自有分寸,不会有出格之举。久而久之,倒也无人对柴荆说三道四了。
徐三与柴荆并不相熟,但先前在京中为官,日日出入宫闱,二人也是眼熟得很。此时见了徐三,柴荆通报过后,还对她淡淡一笑,点首致意,徐三怔了一下,忙不迭地含笑点头。
待到入得金殿之后,徐三余光一扫,只见四下暗沉沉的,唯独龙案之上,燃着一盏烛灯。偌大金殿之中,上只有官家,下只有徐三,便连周文棠,都暂且候于殿外,不得入内。
徐三心上一沉,掀摆而跪。而她这一跪下,半个时辰之后,直跪得双腿发麻,凉意沁骨,方才听得那龙案之后,淡淡地传过来“起罢”二字。
徐三依言而行,心中却是暗惊,不为别的,只因官家的嗓音分外嘶哑,便是只有两个字儿,也说得有气无力,令人担忧不已。她又忆起周文棠先前所言,说是官家不知何故,罹患恶疾,虽无性命之忧,却也日日大耗元气。
医者有言,气衰则弱,气散则亡。官家如今,已然气衰,只怕再撑不过十年,便将西风残照,步入气散之时。
徐三思及此处,眉头紧皱,抬起眼来,只见官家斜倚着龙榻,眉眼之间,便是疲色,正眸色深沉,静静地打量着她。徐三见状,稍稍一思,接着一步一步,拾阶而上,直直地站定在了龙榻前方。
官家眯眼,上下扫量着她,而徐三则骤然之间,弯膝跪下,猛地抓住官家的衣袂,对着她泪如雨下,低低泣道:
“当年臣初见圣颜,便是来告御状,不曾想九年过去,这御状,还是非告不可!臣入仕之前,曾为讼师,自是将大宋律法,牢记于心,知道男子出嫁之后,嫁妆也好,性命也罢,皆须由妻子处置。
但是臣的贞哥儿,尚在闺中之时,虽比不得祁儿锦衣玉食,养尊而处优,那也是一分委屈,都不曾受过的。可臣听西南将士说,贞哥儿挨打受气不说,竟还被逼得吞粪饮尿,临死之前,受尽百般屈辱!他和祁儿,差不多年岁,如此稚儿,郑七她怎忍心?
郑素鸣,背恩负义,穷奸极恶,实乃世之所罕见!臣风尘仆仆,赶回京中,不敢告她凌上虐下,连如此内助之贤,都要生生逼死,更不敢罔顾王法,为贞哥儿讨要公道。臣乃是为了江山社稷,直言进谏,为成仁取义,不惜赴死如归!
如此阳奉阴违、心狠手辣之人,绝非国之良将!为国为民,都应罢其职,免其权,谨防日后养痈贻患,令如此奸人,祸国殃民!”
她稍稍一顿,又睫羽微颤,低低补道:“官家乃是明君圣主,通达谙练,又有龙虎之威,郑七自是假仁假义,不敢造次。但若是日后,新君即位,似郑七这般的丑类恶物,只怕会趁势作乱,挟兵权以令天下!”
徐三话音落罢,金殿之中,寂寂无声。徐三久久未见官家回应,不急不忙,只默然垂首,攥拳而候。良久之后,那妇人卧于榻上,斜睨着徐三,却是忽地冷笑一声,将手边章折,朝她狠狠丢掷了过来。
第214章 曾是寂寥金烬暗(二)
曾是寂寥金烬暗(二)
眼见得奏章朝着自己砸了过来,徐三却是避也不避, 纵是双膝跪地, 脊背也是挺直如松, 毫不动摇。而官家扔罢了奏折, 目光阴沉,紧紧盯着榻下女子, 半晌过后, 方才冷笑着道:
“祁儿这名字, 岂是你能唤的?说甚么为国为民、养痈贻患?依朕之见,你徐挽澜,才是最大的痈患!若说日后新君即位, 朝野上下,谁敢上谄下渎,拥兵自重, 头一个就是你!”
徐三的话术, 官家如何听不出来?她故意提及宋祁,将宋祁与贞哥儿作比, 这叫做恻隐术, 为的就是让官家心生恻隐, 怜悯于己。
这之后再打着江山社稷的名号, 用义正辞严的“大公无私”, 来遮掩不容于法的“一己之私”,堂而皇之,化不义为正义。
最后再提及新君即位之后, 便到了存亡危急之秋。至于这新君乃是何人,不需她明言,官家自是心知肚明。徐三之语,恰好将官家最不乐见的情形,血淋淋地揭了开来,官家又如何能忍住怒意?
徐三默然不语,心知即如周文棠所言,如今官家便是有所不满,也远远还未到发作的时候。她如今发这番脾气,不过是逞口舌之快,泄恨冒忿罢了,姑且听听便是。
她薄唇紧抿,平视前方,便听得官家低咳两下,接着好似分外疲乏,沉沉说道:“但既然你这丫头,受了委屈,还知道赶回京中,让朕给你主持公道,朕念在罗昀和祁儿的份儿上,念在你多年以来,立下鞍甲之劳、匡合之功上,过往种种,暂且勾消。”
这是在提点徐三了,官家之所以对她有如此恩宠,前是为了罗昀临终所托,后是指望着她能扶持宋祁上位。至于她的军功政绩,虽是为官之根本,可比起前者来,也只能居于其次。
徐三跪于榻下,垂眸听着,目光在那散落一地的折子上,来回不住睃巡。那雪白的宣纸之上,但凡目之所及处,“徐挽澜”三个字反复出现,频次仅次于此的,则是“怙恩恃宠”、“骄横妄为”、“欺公罔法”等字眼。
徐三淡淡望着那积如小山一般,弹劾自己的各地奏折,半分反应也无,早已是习以为常。她耷拉着眼儿,眸中全无波动,袖中双手却是紧攥成拳,接着只听得官家声音嘶哑,缓缓说道:
“郑七有错,错在寡恩少义,忍心害理,虽合乎律法,却不合乎情理,可以说是‘情理法不协’。但朕若因此而惩处她,开此先河,日后必将是翻案纷纷,各地府衙,不堪其烦。倒不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徐三稍稍一顿,轻轻说道:“如何化无?”
官家瞥她一眼,淡淡说道:“此番郑七回京,本是要论功封赏,加官进禄,但既然出了这事儿,朕便不赏她了,如何?宫宴罢了,便让她打道回府,再去西南,待上几年。匪乱虽平,光朱逆徒,却仍在西南边陲,屡生事端,犯上作乱。如此苦差,旁人不想去,索性便交由她去。三丫头,可满意了?”
贬谪郑七,绝无可能。对她不封不赏,也不将她调离西南苦地,已然是官家最大的让步了。
徐三垂下眸来,沉默半晌,却又道:“臣还想给弟弟求个诰命,从二品的县君,准其隆丧厚葬,魂归故里。”
郑七如今不过是正三品,照理来说,便是追贞哥儿,顶多也就封个从三品,至于贞哥儿的丧仪,也必须得低上一级。而且等到郑七逝世,贞哥儿还得和郑七先前已死的夫君、日后也许会有的继室,排棺并立,同葬一处。
徐三提出如此要求,实在是逾越礼制,于法不容。且不说从二品的品级,比郑七还高上一等,之后还要将贞哥儿葬回寿春,不与郑七合葬,更是违悖情理,极其之过分了。
官家默了许久,方才点了点头,眉头微蹙,无奈妥协道:“好,朕准了。”
徐三却仍是咄咄不放,又道:“隆丧厚葬,所用钱物,又该由谁来出?”
官家皱眉道:“朕来赏赐,如何?”
徐三却抿了抿唇,摇了摇头,故意低声说道:“大宋律法,可不是这么说的。”
按着世俗律法,男子嫁人之后,便好似泼出去的水,与娘家人,不过余些情分,至于病亡丧葬,都该由妻子来管。若是官家下了圣旨,说要对徐守贞隆丧厚葬,那么按着规矩,这丧葬钱物,必须由郑七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