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一五章 元旦(1 / 2)

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2675 字 22天前

因为翌日还要入宫朝贺新春,所以在徐阶府上吃了扁食,张居正和沈默便告辞回去休息了。

按规制,大年初一,皇帝要在紫禁城正殿接受百官朝贺,在接受朝贺之前,半夜里还要带领皇子到奉先殿、奉慈殿祭祀先人,几乎是一整天都要行礼如仪,整套仪式非常辛苦,可即使以嘉靖帝闲散的性子,也不敢有丝毫怠慢——且这一天对很多人来说,都是很特别的。嘉靖会在这天回到睽违已久的紫禁城;他的儿子们也会在这天见到睽违已久的皇帝爹;对于百官来说,这也是一年里,见到穿龙袍的皇帝的唯一机会。

而对于内监们来说,这又是一年里最忙的时候,因为嘉靖皇帝常年在西苑居住,宫人们也大都跟了过去,紫禁城里难免荒芜破败。但这天的仪式关乎天家脸面,怎能随便凑合?所以年前几天,直殿监的总管就得从西苑回来组织人手,从承天门开始,一直打扫到建极殿。待得清扫干净,司设监的总管又过来,将皇家的一应卥簿、仪仗、灯具围帐等摆设齐全……还用很多帷幔,将失修的地方遮起来,总之要驴粪蛋子表面光,让人看不出丝毫的破落来。

到了除夕日那天,尚宝监才将皇帝宝座从内库中运出来,于皇极殿设座,并设宝案于御座之东、香案于丹陛之南。教坊司要设中和韶乐于皇极殿内东西,这些陈设都坐南朝北,代表皇帝接受万民朝拜的意思。

等一切摆设停当,也就到元旦拂晓,也把宫人们都快累趴下了。总领整个仪式的黄锦擦着汗,一脸唏嘘道:“怎么就忙乱成这样?差点误了大事儿。”

边上小太监讨好道:“一回生而回熟嘛,咱们这会毕竟也没误事儿。”

“唔……”黄锦摇摇头,唏嘘道:“原先老祖宗在时,啥都是有条不紊、除夕后晌就能完事儿,还不耽误吃年夜饭……”说着竟眼圈通红道:“我真是不孝,一忙起来竟把他老人家给忘了,也不知干爹现在怎样了,在昌平那边有水点心吃吗,有银丝炭烧、有蚕丝被盖吗?”胖腮便一耸一耸,吧嗒吧嗒的掉下泪来。

边上人连忙陪着掉泪,都说黄干爹太仁义啦云云,一时间愁云惨淡,直到一声厉喝道:“大过年的哭丧什么?”

众人一看,原来是陈公公一瘸一拐的来了,赶忙低下头,畏惧的不敢出声……禁闭期满后,陈洪还回原位,司礼监首席秉笔兼东厂提督太监,且暂掌皇帝玉玺,比黄锦这个司礼监次席秉笔兼御马监提督太监的地位只高不低,只是黄锦不怕他罢了。

两人现在内廷中分庭抗礼,关系更是势成水火……陈洪恨李芳把自己害成这样子,自然迁怒黄锦,黄锦恨陈洪把李芳害去修吉壤,更是恨不得把姓陈的活剥了,两人弄性尚气、明争暗斗,把内廷二十四衙门都卷进来,其斗争之复杂,不亚于外廷。

此刻黄锦瞪着一对小眼,怒视着陈洪道:“陈瘸子,这里有你屁事,你号丧什么?”

“哼。”陈洪最讨厌别人叫自己瘸子,但无奈确实是瘸了,面部抽搐几下,阴声道:“我来传主子的口谕,也是号丧吗?”

黄锦只好跪在他面前,道:“奴婢聆听上谕。”

陈洪得意的笑笑道:“这还差不多……你听着,皇上有旨,着裕王景王二位殿下,在建极殿候驾。”建极殿乃是皇宫三大殿之一,原先叫做谨身殿,后来被嘉靖改的名,但作用没变,是皇上上朝前,整理仪容、短暂休息的地方。

黄锦一听顿时怒了,跳脚起来道:“好啊,你敢耍我,明明不是传给我的旨意,却要我跪接!”

“我说是传给你的吗?”陈洪嗤笑一声道:“自个是头笨猪,还像怨别人。”

“你……”论斗嘴皮子,黄锦可不是陈洪的对手,他气得满脸通红,道:“二位殿下在养心殿歇着,你为什么不去内宫,反倒出来了?”

“是吗?”陈洪一脸恍然道:“我就是出来问问,二位殿下歇在哪了,”说着拱拱手道:“谢了啊,我去了。”

谁知黄锦竟转怒为笑道:“去吧去吧,快去吧。”

陈洪起先还没明白过来,转身一瘸一拐的走了两步,感觉有些不对,回头一看,果然见黄锦一脸笑意的望着自己的腿,口中还道:“走好走好,千万别摔着。”原来这家伙诚心看自己笑话呢,陈洪气得七窍生烟,无奈青云道上只能步行,只好狼狈不堪的拖着腿走了。

“看什么看?”见陈洪走远了,黄锦也拉下脸来,呵斥周围看热闹的小太监道:“再不好生干活,也打断你们的腿!”下面人才嬉笑着一哄而散。

黄锦为什么说陈洪是故意的?因为紫禁城分为外廷和内宫,外廷三大殿中,皇极殿离着内宫大门乾清门最远,建极殿离着最近。过了乾清门,才是内廷三大殿,乾清宫、交泰殿和坤宁宫,分别是……皇帝寝宫、皇帝和皇后的寝宫,以及皇后寝宫。

在乾清宫西侧,便是当年嘉靖帝为自己修建的打坐之处,名曰‘养心殿’,他的两个儿子昨夜今晨便歇在里头,景王在东暖阁、裕王在西暖阁。

二位王爷一年就这一宿可以睡在宫里,心情可想而知,整夜不能合眼,披衣起来,都向东望去,便能看见乾清宫的殿顶。他俩一辈子的追求,不就是能到那里面睡觉吗?

按说嘉靖帝应该歇在那里面的,但‘壬寅宫变’给他留下来不可磨灭的心理阴影,只要在乾清宫里一闭上眼,杨金英、曹端妃等人便朝他扑上来,向他索命,吓得年轻的皇上直尿炕,才仓皇搬到西苑去。所以虽然他偶尔也会回到紫禁城,但仅限于外廷,即使要留宿,也是在建极殿凑合,绝不踏足内宫一步。

‘唉,’裕王心中忧郁道:‘这将来要是重回紫禁城,得花多少钱修缮啊?’

‘操,’景王暗骂一声道:‘老东西不住我住,快点归西吧!’

虽然想法不一,其实都是在意淫同一样东西。

待得五更鼓响,两人知道该去宫门外等候百官,然后一起到皇极殿贺万寿了。便各自转回暖阁,洗了脸更了衣,以一种在宫外未曾得见的雍容出现在养心殿前。

三十六盏宫灯下,兄弟俩正碰在一起,裕王嗫喏着想说点什么,景王却冷哼一声,高傲的走出殿去。裕王叹口气,也板起脸来,跟在他后面出了宫。

两人正要上抬辇,那边陈洪出现了,向他俩传了嘉靖皇帝的口谕。

两人一听,一下子激动了——父皇竟让他俩到建极殿候驾,也就是陪他一同上朝,那真是破天荒的头一回!他俩只依稀记得,当年太子在时,皇上带太子上过朝。然后二十多年来,所有的皇子……当然绝大部分时候,就是他俩……都是跟群臣一起在大殿等候,瞻仰着神秘莫测的皇帝,高不可攀的坐在龙椅上,品味着给嘉靖当儿的辛酸……据说大明朝的列祖列宗,都十分疼爱自己的儿子,比秦汉唐宋的皇帝更像父亲,可为什么到了俺们这一波,就变了样了呢?

难道就因为‘二龙不相见’这条可恶的谶吗?果真如此,到时候定将陶仲文那个可恶的牛鼻子掘坟鞭尸,方泄心头之恨!

不过这次显然是个积极的信号,看来父皇的态度,要有些可喜的变化了。

两位皇子赶紧坐上辇舆,吩咐抬轿的太监赶紧往建极殿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