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短女墙莺唤晓(一)
论起力气,秦娇娥比不过她, 死命抵了两回, 终究还是松了手。她眼睁睁地看着那徐三娘大步跨入门内, 这心里面, 却是犯起了急来。
徐挽澜这一赌,还当真是赌对了。那死而复活的杨氏婢子, 此时就在这秦家院内。眼看着再过短短一日, 此案便要升堂开审, 这秦娇娥,原本都觉得这徐三是叫花子同龙王比宝——横竖都是输定了,不曾想这徐三却打上门来, 实在教她心惊不已,也猜不透这徐三登门,乃是有心, 还是无意。
这秦娇娥暗中慌了神, 却又不敢显露于面上,唯恐被她瞧出端倪, 抓了马脚, 只蹙起眉来, 又气道:“你报完了喜, 气完了人, 转头回去便是,挤进我家门作甚?”
徐挽澜缓缓笑道:“方才报喜,不过戏言而已。俗话说的好, 冤家宜解不宜结,我今日登门叨扰,便是有心与你,杯酒释前嫌,一笑泯恩仇。怎么,你这日后的朝内大官,便没有这点儿肚量,难道还要将我撵出去不成?”
徐挽澜这话说到这份儿上,秦娇娥自是不能再撵她,若是执意轰她出门,难免显得形迹可疑。秦娇娥心上一叹,无可奈何,瞪了这徐三两眼,却还是不得不将她迎入院内,又唤了婢子摆酒,并差人知会阿母及姊妹。
秦家婢子给那秦阿母及秦娇蕊送了信儿,秦阿母是措手不及,惊慌起来,连忙寻问这大女儿的主意。那秦家大姐儿听得徐挽澜登门,却是不慌不忙,只搁了书笔,起身冷笑道:“这徐老三,无事不登门,登门必有事,多半是得了风声,起了疑心,想来咱家一探究竟。”
那秦阿母眉头紧皱,急声道:“她若是想不到这块儿,咱还能攻其无备,出其不意。现如今她找上门来,心里头多半是有了应对之策,咱这杀手锏,怕是使不出花儿来了!”
秦娇蕊蹙起眉来,很是嫌弃地瞥了那秦阿母两眼,随即厌声道:“慌甚么慌?她又没见过那杨氏是何模样,那小娘子就算站在她眼前,她都未必认得出来。再说了,任她徐老三再能耐,那也是我的手下败将,若非我转了行当,一心求学,哪儿轮得到她来逞威风?我便是久不出山,随便也压她一头!”
秦娇蕊负手而立,稍稍一想,招了招手,对那秦阿母耳语一番。秦阿母听着,却是狐疑不定,皱眉道:“这如何行得通?倒还不若将那丫头,直接藏个严实。”
秦娇蕊不耐道:“徐老三甚么路数,我再清楚不过,非得棋行险招,才能将她对付。她来咱家吃酒,肯定没喝两盅,就开始装醉,非要在咱家住上一宿,夜半再偷偷溜出去。咱家不是大门大户,满打满算,就这么十几间房,她寻摸个遍,心里头自然有数。再说了,那姓杨的丫头,病秧子一个,每夜都要喝药,徐老三那狗鼻子一闻,又教她抓了把柄。你就按我说的张罗,必能铺设个迷魂阵,教训这歹人一回!”
这秦娇蕊,也确实将那徐挽澜的脾性,拿捏得十分清楚。这徐三娘与秦娇娥吃酒,直吃到黄昏月上,夜色铺降,这徐挽澜便推说酒醉,骑马颠得慌,乘车更会晃得晕吐,走路回去更是不行,非要赖在这秦家过夜。秦阿母听说之后,心上却是一喜,暗想自家这大女儿,果真是料事如神,将那徐三完全完全猜中,一步不差。
而那秦娇娥先差遣婢子,给徐家送了信儿,接着又扶着徐挽澜,出了厅堂。这秦家娘子行至半道,见身边只一仆妇在侧,便不由得凝住步子,一把掐了下那徐三娘的胳膊,咬牙低声道:“徐老三,你莫要再装!”
徐挽澜却是眯着眼儿,东倒西歪,秦娇娥瞧在眼中,心里来气,又一把握住她胳膊,压低声音,蹙眉道:“那日我去你门前寻你,可不止是为了与你道别。本还想劝你莫要接这案子,可我心一转念,又想看你跌跟头吃瘪,故而这话儿到了嘴边,便又咽了下去。”
她稍稍一顿,又嫌恶道:“寿春县里,但凡和岳家打过交道的,都知道那岳小青是个甚么东西。人道龙生龙,凤生凤,可这岳小青,却是没学来岳大娘的半分能耐!这小娘子懦弱无能,不思进取,成日在家唱曲儿描画儿,就是个十足的窝囊废。你先前帮那吴樵妇、蔡老儿说话,倒还说得过去,勉强算是‘情理可悯’罢,可你帮这岳小青,那不就是为虎作伥?更何况,这案子,你便是卯足了力气,也没有分毫胜算!”
任那秦家女连声苦劝,这徐三娘心里却是坚定。
世间有罪,便随之有罚。一个真正公平的世界,定然是一个罪与罚相称的世界。法律上的罪,必须有量刑得当的罚。而道德上的罪,谁也断不清楚,作为旁观之人,可以指责,可以鄙夷,可以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报复,但无论是谁,都没有能力,去给出一个真正相称、完全公正的罚,这便是世事之无奈。
岳小青懦弱无能,甘愿做那岳大娘的线抽傀儡,既骗了太常卿的小公子,还负了自小一同长成的杨氏。徐三娘认为,这是罪,这该罚。
岳大娘明知女儿不喜男儿,却还是为了生意,为了买卖,为了金山银山,昧地谩天,欺三瞒四,许了这错配姻缘。徐三娘认为,这也是罪,这也该罚。
只是量刑得当,才是真正的公平。岳家女犯了错处,行将被处以极刑,旁人可以骂她“该死”,但她实不该死。所谓律师,并不是惩奸除恶、劫富济贫的大侠,也绝不能一味地颠倒黑白,为利所驱,她所能做的,就是为事主尽力争取应得的权利——无论事主是男是女,是善是恶,他若应得,那就该争得。
徐三娘只想着,先将杨氏婢子找出来,然后说服她,暂且将岳小青这命保下来。给她保了命,之后才是婚姻能否存续,财产如何分割,及那袁小郎应得的权利,又该如何找补。她若能救得岳小青,自然也有法子,在公堂之上,给袁小郎圆回去。
此时秦家娘子苦声相劝,也有了几分真心相待,可那徐挽澜却是心上一叹,只装醉傻笑。二人立于廊间,恰在此时,忽有一股煎药的苦味传了过来,徐挽澜这一闻,便又扮起了酒醉,呵呵笑道:“好香,好香!我倒要瞧瞧,秦娘子这后厨,做的是甚么好东西。”
言罢之后,这徐挽澜摇摇晃晃,便循味而去。秦娇娥一怔,心上一紧,连忙去强拉她回来,死命地往自己这边拽。只可惜这小娘子的力气,着实是比不过这徐三娘,二人拉拉扯扯,这秦娘子再一回神,便已被她拉到了后厨里去。
徐挽澜倚在门边,身显醉态,可这一双眼儿,却是格外清明。她抬眼一扫量,便见灶台边上,有两名女婢,正手持蒲扇,坐于马扎之上,守着那正冒着烟儿的煎药瓦罐。或许是被那烟气呛着的缘故,其中一个婢子,时不时就掩住口鼻,轻咳两下。
徐挽澜细一打量,便见这两个婢子,乃是一般岁数,俱是柳腰细身,弱不胜衣,面貌秀美,肌肤玉雪,若说有甚么差别,便是一个额头光洁,而另一个,额前留了些许碎发。
秦娇娥往灶边一看,便匆匆收回目光,只又拿手扯着徐三的袖子,故作不耐道:“这药味儿熏人得很,你偏要在这儿待着作甚?我瞧你不是醉糊涂了,分明是醉得痴傻了!走走走,莫再多待。”
徐挽澜却是呵呵笑着,靠着门边,故意道:“我就不走。我就在这儿待着。今儿这一宿,我就睡这儿了。”说着,她还猛地打了个酒嗝,那满口酒气,呛得秦娇娥连忙掩住口鼻,十分嫌恶。
秦娇娥翻了个白眼儿,无可奈何,想要提步离去,可偏又放心不下,只得在旁陪着这装傻充楞的徐老三。二人待了没一会儿,那药便已煎好,而这两名婢子,瞧着仿佛瘦弱无力,可做起活来,却都十分麻利,不一会儿便将药汤倒入碗中,又将瓷碗搁于食案,这就要将这药汤送给那服药之人。
秦娇娥提起心神,有些紧张起来,生怕这徐老三又生出幺蛾子来。只可惜上天待她太薄,她怕甚么,偏就来甚么,秦娇娥接着便听到那徐挽澜道:“这屋子里太闷,我要出去走走。”
秦娇娥火冒三丈,心里暗道:你哪儿是想出去透风,分明是想看看这服药之人是谁!只是徐挽澜既要出去,她也不好相拦,只能跟到这装疯卖傻的徐三娘屁股后头,而那徐三娘,则跟在了那送药婢子的身后。
前后数人,缓步而行,总算是到了服药之人所住之处。两名婢子进了门,徐挽澜也想跟着进去,不曾想那婢子却翻手掩上了门,将这徐三娘拒之门外。徐三娘立于门前,微微蹙眉,便听得那秦娇娥压低声音,不耐道:
“徐老三,你倒还疯个没完了。这屋子里头,乃是我的远方表妹,途经寿春,来我府上暂住,不曾想却染了风寒。她这汤烧火热的,正是难捱的时候,你在我跟前装疯就够了,犯不着去惊扰她。若是你将她吓出了毛病,我可饶你不过!”
徐挽澜假作不闻,抬手便去推门。秦娇娥一看,犯了急,皱起眉来,又伸手拉拽。二人拉扯之时,那房门忽地又被推了开来,里面的人不察,外头的人无备,两边竟撞作一团,这徐三娘更是被那婢子扑倒在地,摔了个钗横鬓乱,且还被那瓷碗砸了个正着。
那瓷碗余温犹在,尚还有些烫意,这猛地一碰上这徐三娘露出的小臂,便在她那雪白的肌肤上烫出了一片红痕。徐挽澜吃痛一声,烫得不行,连忙将手缩入袖中。饶是如此,她也不忘抬眼,自那门间缝隙,朝着里屋窥去,濛濛夜色间,只见一人卧于床榻,掩口低咳,至于形貌如何,却是看不真切。
眼见得徐三娘如此狼狈,秦娇娥不由笑了,负手而立,居高临下俯视着她,挑眉尖声道:“徐老三,我跟你掏心掏肺,你却与我装聋卖傻,那我便也懒得跟你耽误工夫了。一来,我有书要读,二来,我还要收拾行囊,忙得很。只要你别惊扰了我娘我爹,还有我表妹,别的地儿我都不管了。你便是想去我阿姐那儿找不自在,我也不拦着你,尽管找骂去罢。”
言罢之后,她便离身而去,而那两名婢子,也回了后厨。徐挽澜这身边,只余下一名仆妇。这徐三娘立起身来,拍了拍裙上尘土,随即回过头,对着那仆妇笑道:“我醉得糊涂,走不稳当,还请阿姐扶我一把,给我寻个地方,躺上一会儿。”
那仆妇转了转眼珠,连忙应下,这就找了间屋子,让这徐三娘歇于此处。徐挽澜上了炕席,侧身而卧,半眯着眼儿,倾耳细听着外间动静,却是细细思量起来。
方才那额前有碎发,时不时轻咳的婢子,扑入她怀中之时,将一个耳坠子匆匆塞入了她的手中。而那秦娇蕊,行事大开大合,偏好棋行险招,剑走偏锋,断然想不出这等心思细密的陷阱。当那婢子将这耳坠偷偷塞入她手中时,秦家大姐儿的这迷魂局,自然便破了阵,也恰合了徐挽澜的猜想。
那婢子的额前碎发,乃是匆忙之间,一剪子下去,咔嚓一下,剪出来的,因而这刘海很是齐整,瞧起来着实突兀。而这额前碎发,则是用来遮掩那婢子凹陷发暗的印堂的。
这杨氏所患的疾病,徐挽澜那日听岳小青说了病状,便知道多半是心脏方面的问题。而人若心力不足,便会反映于眉间印堂。故而这徐三娘第一眼瞧见这婢子,心中便立时有了计较。
这婢子煎药的时候,时不时便轻咳数下,多半是因身子骨儿太弱,又受了连日折腾,活了死,死了活,这才生出了这咳嗽的毛病。而那秦娇蕊,连日里听她咳嗽,只当她是肺气不足,因而命人假扮杨氏之时,也教那人咳上几声,这倒显出来她并非心细之人了。
只是那杨氏给她的这耳坠子,瞧起来样式却是普通,不过是几朵嫩黄色的小花儿簇成一团,每朵花儿皆有四瓣,交成十字,徐挽澜窝在被子里瞧了半晌,却是看不出有甚么端倪。
躺了半晌之后,深更半夜之时,这徐三娘但想着,做戏要做全套才好,这便强打精神,披衣起身,趁着夜半无人,往那“表妹”院内行去。她清楚得很,只要她出了门,必会有人暗中窥视,悄然跟随。
即如她所料,白日那仆妇偷摸跟在她后头,也随她去了那“表妹”院内。这仆妇隐于窗后,侧耳细听,便听得那徐挽澜与那假杨氏说起了话儿了,心上不由一喜,暗想道:咱家大姐儿真是神了,早先说这徐三娘疑心过重,愈是那破绽百出的,她便愈会信以为真,如今一看,果然如此。
她又于夜间听了半晌,听得那假杨氏装作被徐三说动,哭哭啼啼,说隔日堂上必会翻案,不由得大喜过望,急忙去寻了秦娇蕊报信儿。那秦家大姐儿得了信儿,但觉得是瓮中捉鳖,胜券在握,全不拿这徐三当回事儿,只勾唇一笑,便又捧卷而读,执笔而书,彻彻底底,安下心来。
隔日里这徐挽澜早早离了秦府,也顾不上买点儿吃食,填饱肚子,这便急急去寻了那岳小青。那岳家娘子还未曾起身,只神情怏怏地,卧于床榻之上,眼见得徐三入门,便耷拉着眼儿,有气无力,闲闲说道:“阿母这五百两银子,倒是买了个勤快人儿。你比那公鸡起得还早,合该换你来打鸣儿。”
这岳小青的房中空空如也,便如之前一样,只两把月牙凳,搭上一张床炕,外间也没甚么卧榻,自然也没仆人守夜——想来原本也是有的,该是被她轰了出去。
岳小青阴阳怪气,徐三娘却并不计较,只趁着还没仆妇过来,匆匆将那嫩黄色的耳坠子,塞进了岳小青的手心里去。那小娘子懒懒抬眼,定睛一看,却是顷刻间浑身僵住,眨巴了两下眼儿,倏然落下泪来。